4.25.2012

《冰室殺人事件》︰(二) 陌生的咖啡杯


「夠了,夠了。放過我吧……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讓我休息一下吧,好嗎?」

替我落口供的警察重重地呼了氣,就放下筆離開。

「我的女朋友來了沒有?」在他離開前多口的問了句。

「誰?」

「沒事了。」我低下了頭回避他的目光。

我看著米綠色的地板,上面看起來有很多污積……其實那是花紋,由密密麻麻正方形組成的花紋,很整齊,但卻很有壓迫感。這使我立刻有點目眩。我搖了搖頭,卻不能定下神來,只好緊閉雙目。感覺……那是現在唯一可做的。

不過事情實在太混亂。好像發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為什麼我會在這裏?是了,這裏是警察局。比起想像中寧靜,沒有嘈雜的人聲,換來的卻是令人討厭的耳鳴。

忽然頭痛了一下,在漆黑中隱隱看見血紅色。是了,我今天目睹了一樁命案。迷惑﹑恐懼﹑煩躁,都湧上心頭。我認得這些感覺,我純熟它們。一般人可能都不會很清楚,他們只會說心很痛,或都用心跳等等很具體的字眼,又或都只是單純的感覺,無法說,也不懂分辨。但是,我很清楚。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感覺寫出來。沒錯,我是一個作家。這份工作就像玩火一樣,一不小心,就會被名叫「感情」火燒傷,縱使其他人看來都是虛假。可是,我很有信心,因為我與它們永遠保持距離,我自信我的心可以好像一面鏡子,它只反映火光,卻不會令我燒傷。但是,現在不同,我被燒傷了,那不是自己的感情,也不是別人的,我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就像四方八面的湧進來。而且這些複雜的感覺過後,還留下令人討厭的喜悅。我討厭它,因為它也同時帶來了懊悔。

想到這裏,耳鳴的聲音開始變奏,那更令得人難以忍受,我覺得有點像耳朵抽筋的樣子……我努力的掙開眼睛。張開吧!讓我離開這裏!

好不容易才張開眼睛,第一眼看見卻是一杯陌生的咖啡與一個陌生的臉孔。

「你沒事吧?」他問道。

我輕輕的搖了搖頭,打量著這個素未謀面的人,看起來很精明,觸覺很敏銳,好像是隻天生的獵犬,什麼事情也逃不過他的雙眼。但我奇怪地對他萌生起一份安全感。

接著,他示意這杯咖啡是屬於我的,所以我也不客氣地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味度雖苦,但卻很溫暖。

「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第七區重案組的探員。我姓莫,但不要叫我做莫探員,很容易令人誤會我是那套電視片集的男主角。」

這個令人蹄笑皆非的自我介紹也令氣氛緩和不少。

「那現在可以再開始嗎?」他說。

我點頭示意。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三號,即是今天,下午兩點,你在哪?」

「我在冰室。」

「由幾點開始?」

「由早上八時開始。」

「為什麼那麼早呢?」

「這是習慣。我是小說作家,只有坐在那冰室,我才能有靈感工作。」

「那你對於那處的人很熟囉?」

「也不是,因為我常坐在一角……」

「今天你是一個人嗎?」

「不是,還有我的女朋友……」我低下了頭回避了他的目光。

「唔?」

「可能現在不是了,她與我分手了。」

「是嗎,那她也一直待到兩點?」

「是,她在命案發生前不久就離開了。」

「那可以講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嗎?」

一聽到這個,我的頭就痛起來。可能我本能地不想記起吧?我再次回避他的目光,芻起眉頭來。

「慢慢想吧。」

「……大約在兩點多吧,我與我的女朋友鬧分手,她一氣之下走了……然後過了一陣,那個兇手……那個人穿著藍色的T恤,走入來冰室,二話不說就向那個老伯笨拙地開槍了。」

「笨拙?…那他開了幾多槍?」他追問。

「我不記得。」

「真的?再想一下吧。」

看來我的直角果然沒有錯,他的確是頭獵犬,好像嗅出一點端倪來,咬緊不放。但正當我頭痛之際,另一個警察衝入來,神情非常緊張,也把我嚇了一跳。而姓莫的則氣定神閒,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他……那個兇手來自首了!」那個警察喘著氣道。

「什麼?」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品。不過這個消息的確令人難以致信。

「對不起,你在這裏等一會兒吧。」他對我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間房又再次剩下我一個人,雖然外面不時傳來陣陣的騷動,但這裏像是另一個世界。討厭的耳鳴又來了,我的頭很痛。

「為什麼說謊?」響起的是我女朋友的聲音。

沒錯,我說謊了。我把事情隱瞞了,但這件事他是不會關心的。

「為什麼說謊?」

或許他會有一點關心,但這並不是我的錯。

「為什麼說謊?」

住口!我是個作家呀!雖然是一個九流的作家,但這是我的工作呀!欺騙別人,不,要別人欺騙自己,或者連自己也欺騙,這就是我的工作呀!但其實我是沒法子做到一面鏡子……

「碰」!

她恨恨的敲了桌面一下。

我看見她就坐在一個男人的面前。

那男人就是今朝的我。

我看見那個掛在牆角的鐘,兩點十四分。

時間像是倒流了。

走入了廚房的老酒保伸了頭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說謊?」

可是「我」蠻不在乎地喝著每天也喝的咖啡,並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的確,這曾是我作為一個作家最令自己自豪的地方,我對感情的抽離,不會止於我的小說。所以,面對她,我並不會好像其他人對女朋友一樣顯得不耐煩,雖然有必要時我就會假裝一下。

在這間冰室中,我自信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非常熟悉。那個食著午餐的人叫做阿寶,是個精神病的康復者,有時他會覺得患精神病的那段時間反而比較幸福,所以他很討厭醫生。坐在吧台前喝酒的叫約翰,失業中,只有拿救濟金過活,但他覺得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因為不需要為生存而生存。為什麼我會那麼清楚?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溝通,所以我比任何人,可能包括他們自己,都要清楚。而那兩個女仕應與老酒保,他們則對我十分親切,因為他們很明白我想要什麼,我想要的就是被別人隔離,他們就讓我靜靜地坐著,只是遞上一杯咖啡。從咖啡杯中看的這個世界,整間冰室就是一個整體,它是為了我而存在著。

可是,今天比較特別,因為來了個不束之客。他是個老人。我來到冰室時,他就己經在了。他坐在玻璃窗的旁邊,望著玻璃窗,我知道他並不是欣賞街外的景色,一來是街外根本沒什麼特別,二來透過他的眼神,他嘲笑自己,我就知道他與我是同道中人。我是透過咖啡杯看世界,而他則與窗中倒影與自己交談。所以我很留意他的一舉一動,比留意自己的女朋友更甚。

「我們還是分手吧。」

「嗯。」我很自然地就說出來。

她的反應比我想像中更激烈,氣沖沖地要離開。我是不是說過有必要時要假裝一下,沒錯,我要假裝一下。我假裝地追了出去,我假裝地叫她不要離開。但她好像很了解我。她離開了,像那個什麼探員聽到兇手自首一樣,頭也不回離開了。

我很自然地就望著了老人,他原來也看著我。那是替我可惜的眼神,那是可憐我的眼神!怒火忽然冒起來,我想告訴他,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替我去死吧!」我心中暗說。

這個時候,「他」就推門進入來了。很奇怪,一切事情就好像依照我的意思去做一樣。「他」從暗袋中拔出黑色的手槍,向老人開槍!

「彭」。

「彭」。

「彭」。

在我看來,「他」實在很笨拙。因為「他」開槍開得很慢,但也打不中目標。老人中了槍就倒在地上,他抽搐著。但是「他」再走近他,近距離開了五槍……

我呆了。

「他」每一槍不單只打中老人的身體,也打入我的心坎裏。

可是「他」沒有看過我一眼,也是頭不回地離開了。

到現在槍聲仍在我耳邊徘徊著。

「你可以走了。」那個原本替我落口供的警察對我說。

我糊里糊塗地離開警局。啊!原來天色已黑了。警車安靜地停泊在一旁,車場上空無一人,大門為我開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看見閃爍不定的燈光,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覺得我就在這個世界中,並不是我的世界,而是我在世界。站崗的警察並不把我放在眼內。今天,一共有四個人拒絕了我,我的女朋友﹑「他」﹑那個探員﹑與這個警察。但我好像都不把他們放在心上。真的,我告訴自己,他們不算得上什麼。但是,我有一個問題令我頭痛。

「如果我沒有希望過那老人去死,他是否就可以不用死去?」

當然,我知道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人可以改變。

「我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

我也知道這是荒謬的。常識也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用負任何責任,不是嗎?我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我殺了人。」

不是。我沒有。我……我只是想過一下而已。

「如果我沒有想過,他就不用死了。」

或許是吧。或許我是在害怕。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它把我緊緊的捉著,我有窒息的感覺。

「進來喝一杯吧?」那冰室的老酒保對我說。

原來我不知不覺又回到冰室。

我點了點頭,就跟酒保入去冰室了。

雖然離開了這裏只有十多個鐘頭而已,但好像是第一次進來這間冰室,我有這種感覺。
那老人所坐的位置還留有一些血跡,我想起了他死時仍用憐憫的眼光望著我。我打了個冷震,但我覺得自己開始有點接受他的同情。

我跟老酒保到吧台前,坐下。老酒保很快就遞上一杯我每天也喝的咖啡。

雖然它應該很溫暖,但現在卻像隻怪獸。

忽然間,我對著這杯咖啡流著不知名的眼淚。

***

(寫於2003-06-17 22:58:08)

這裏想寫的是一個問題與一種恐懼。
「在思想的層面上作惡算不算犯罪?」
這個問題使用存在者(beings)的角度來說是很清楚的。
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沒發生過。
同樣,沒有發生過的罪就不是罪。
那是很明顯的。
而使用上帝(Being)的尺度的來說也是很清楚的。
因為上帝所掌管的是可能的世界(possible world),或者是義理的世界(meaningful world)。只要你想過,那就「有可能」發生了。況且,道德是必須從行動的動機出發的。
但對於一個人(da-san)來說,那卻構成了不能解決的予盾。
因為人同時是beings,亦是Being。
人面對著這種困境,所產生的就是痛苦與恐懼。
這種恐懼並不是來自任何東西,那是來自「自由」。
所以故事中的「我」才會覺得被「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就像四方八面的湧進來」的感情「燒傷了」。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
事實上,beings與Being都是沒有自由的。beings所遵從的是自然界的律則,Being遵從的是自己定下的律則(道德律或者是哲學家康德所說的定然律令),兩者都是「不自由」的。只有人面對「道德的困境」,作道德的「決擇」時,予盾產生了,「自由」才從中而生。
所以,「我」害怕平日使用開的咖啡杯,反而覺得陌生的咖啡杯比較有安全感。
這亦是人的另一種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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