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2005

過度現代化的香港教育

書名︰《都市漫遊者》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

我有一個古怪的「嗜好」,就是在人潮湧湧的彌孰道中漫無目的地游離。面對著生活節奏越來越急速的二十世紀,身前身後都是拚盡老命向前疾步而行的上班族,不用像本雅明筆下的波爾萊特(Charles Baudelaire)在十九世紀的街頭坊間拉著一條烏龜散步,甚至只是以「平穩較快」的步伐,而不是散步或者漫步,就已經可以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一種對生命的優越感──在沒有殊相的商品美學之中,只需要一丁點差別,就能構成與眾不同的尊嚴。

「又是一個失落街頭的遊客,他這種漫遊步伐,簡直是在阻礙交通!」李歐梵一邊覺得別人一定會不經心的罵他一句,卻又一邊希望成為都市漫游者的一分子。

或許就是與他有相同的癖好,從字裏行間產生一種奇怪的共鳴,其奇怪的地方在於我彷彿不是在閱讀他的看法,而是在自說自話(self-talk)。當然,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閱讀本身就可以看成一種自說自話。

又或許他的看法我大多數都很認同,將心比己,總覺得他會是一個年青的學者,滿有一種赤子之心──從兒童的角度看世界,反而有可能看透事物真像。但在書店中看到他的相片,才發現覺得他的文筆比他實際年紀年青得多,這就更不得不佩服他。

李歐梵喜歡在都市漫遊,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築得越來越高的大廈、越來越長的吊橋、越來越大的機場、人流越來越多的商場。他都認為這些都是「過度現代化」(excessive modernity) ──一位土耳其學者用此語來形容土耳其的中產階級如何西化──的一種表現。

「現代化」(modernization)是一種「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的過程,而其中的「理」並不是我們一種所謂「合情、合理」的「理」,而是韋伯所謂的「工具理性」──用最快的方法達到目的。把「工具理性」應用於人類生活各個領域,而其成效最明顯的就是科技。

而「過度現代化」就是過分應用「工具理性」,本末倒置,把手段變成了目的,違背了「現代化」是用來改善生活的原意,借用馬克斯的批評資本主義的用語,就是一種典型的「異化」(alienation),最後只會迷失自己,掉棄了生活的意義。

「過度現代化」的另一個特質,就是任何「自命」大型機構的過度制度化、程序化、專業化、效率化和管理化。李歐梵指這「五化之毒」已侵到香港的大學教育的骨髓之中。

事實上,香港的教育──由幼稚園到大專──不但都中了這毒,而且可以說是病入膏肓,其「病徵」隨處可見。

近這幾年流行由日本傳入的一種視覺管理「五常法」。把物件的擺放地方,貼上該物品的圖片或者用顏色線條畫出物件的外形,以茲識別。這種方法亦有見於一些「名幼稚園」,他們所標榜的就是從小要訓練兒童管理自己物件、時間,其意甚善。但結果往往「過度」,如果有參觀過那些幼稚園之後,你會發現沒有一尺牆壁沒有顏色線條、沒有一個櫃台沒相片,整間幼稚園就像一個五顏六色的垃圾場,眼花撩亂,根本就在干擾兒童的學習。

可是,這種把每一吋都用到盡的想法並沒有停止。最近有一位同事到教統局修讀一個「環境學習法」的講座,例如把「白板」的字咭貼到白板上。這種學習字彙的方法偶一為之的確可以讓學生多學生字,但是如果「過度視覺化」,甚至把粉筆都貼上字咭,結果只會弄巧成拙。

又或者看看現在學生的上課時間表。以前我們或許會認為半日制的小學,學生的學習時間太過緊迫,而且又要起得早(上午校)或者放得遲(下午校),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給學生互相學習、玩耍,故此應推行全日制。但是結果呢?學生上課的時間沒遲,還是七時半,也放得沒有特別早(也要四時多),而上課仍然是密密麻麻,不要說學生,教師也喘不過氣來。為什麼要把鬆動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過度現代化』最露骨的地方,往往表現於好大喜功的政府或不自量力的官員或富豪。」 (李歐梵,<面對尷尬的過度現代化>)

多麼一矢中的的說法!什麼「以目標為本」、「語文教育改革」、「通識教育」等,這些都表明了香港的教育「過度現代化」。與李歐梵所謂「過度現代化」的怪現象不謀而合︰

第一,破舊立新,不遺餘力︰香港的教育沒有紐約曼哈頓的卡尼基音樂廳那麼幸運,能夠由紐約的音樂家和其他維護文化藝術的人士憤然而起保護成功,從唯利是圖的營造商手中逃離拆除的命運。而我們的教統局卻不斷把教育改革,可以說是到達朝令夕改的地步,其目的都只是為香港「各大財團」培養「合適人才」。所以,一聽見大老板說什麼香港學生語文水平低,就弄一個「語文教育改革」來;聽見常識不足就弄些沒有常識「通識教育」來,又或者直接在學校裏訓練學生隨時會過時「實用就業技能」。

第二,法律程序至上,效率第一︰讀龍應台的《人在歐洲》,瑞士的幼稚園不願意多收一個小童,因為她們認為這會降低照顧兒童的質素,但在香港,爭取二十五人的「不小班」教育,也要經過那些浪費納稅人金錢的研究,居然也只是「循序漸進」實行於「比較多清貧學生」的學校,造成不必要「標籤」的效應。

第三,白領階級品味掛帥︰不要以為學校是反對名牌、反對眩耀財富和消費的地方,為了生存,各種各樣的大字報不知恥地在各大中小學的學校圍牆上飄揚著。什麼「學生本年增值超過百分之百」、「本校成功申請優質教育基金」、「本校是優質直資小學」。沒錯,與李歐梵所謂白領階級的消費文化一樣,香港的現在香港教育流行直資與名牌所著重的最重要特徵,就是重形式和價格──學費越貴越好──而不問教學的質素與內涵。所有學校都自吹自雷,結果就會變成中國大陸的同胞們接待素未謀面的人時所拉起的橫額︰「熱烈歡迎xxx」其意思無非是,如果只是「歡迎」的話就是「不歡迎」而已。

5.02.2005

理髮與閉關


「要怎樣剪?」理髮師傅輕輕掃著我微濕的頭髮問道。

無論在甚麼時候,在哪一間理髮店,剪過頭髮多少次,回答過多少次,這永遠都是個令人困擾的問題。

我的苦惱與一個朋友對於乘坐小巴的恐懼十分相似。他害怕坐小巴,並不是因為擔心「亡命」小巴會出交通意外,並不是因為小巴的座位不舒服,並不是因為小巴司機時常煲煙弄得空氣一塌糊塗,而是另有原因。

「有小巴由觀塘去旺角,那會比坐地鐵更快,你可以試下。」我說。

「我知,但我不想坐。」

「為什麼?」

「……我又不知在什麼地方可以下車,根本不懂何時叫『有落』。我試過叫錯,當時覺得好尷尬。」他想了很久,還是不好意思地說。

事實上,很多事情都不是因為我們有膽量去做,也不是因為我們有智慧去面對,而是習慣的問題。所以那些隱蔽青年自我「收埋」、或是年幼的學子對於學習缺乏興趣,並不是他們沒有衝勁,對人生沒有希望,而是他們沒有「生活」這種習慣。

從兒時開始,我的頭髮都是由母親親自操刀的。由母親操刀,就意味著你沒有選擇髮型的機會,甚至沒有提出異議的權利,(雖然她有時好像麥太一樣詢問的你意見,但無非想你讚讚她)。所以,理髮對於我來說就好像駕駛自動排檔的車子一樣,只要坐下來定一會兒,頭髮就自然修好了。久而久之,「髮型」這個概念對於我來說失去了真正的意義,頭髮變成怎樣也慢慢覺得沒所謂,最後彷彿喪失了為頭髮自決的能力。而面對理髮師傅︰「要怎樣剪?」的追問真不知要怎樣回應。

從鏡中的虛像見到,理髮師傅的目光一開始就集中在我的頭髮上。

理髮師傅真的想你回應嗎?說得精確一點,「要怎樣剪?」真的是一個「問題」嗎?還是好像一入理髮店時,坐在收銀處的大叔的第一句話──「嚟剪髮呀?」──根本就是毫無義意的中國式「開場白」呢?

雖然用「中國式」來形容,但是這種無義意的對話並不是中國獨有的。例如,耶穌基督在荒野四十天,魔鬼居然問他那些蠢問題︰「如果你是神的兒子,命令這些石頭變成麵包吧。」如果耶穌真的想把石頭變成麵包,衪就不會去荒野了。

釋迦牟尼也有類似的經歷。佛陀在娑羅樹林中菩提樹下四十六天,魔王引誘衪回心轉意,卻用魔鬼差不多水平的理由阻止︰「……你不如就放棄了這種出家的生活,再回去王宮過從前享樂的生活吧,我的三個美麗女兒會陪伴著你,侍奉你。回去享樂吧,不要在這裏悲慘地死去了!」魔鬼與魔王的試探都幼稚得很,一樣無功而回。

不過這些都是從結果的角度來看。

後現代的人生,一般都被認為只講價格而沒有價值,權威崩壞而沒有方向,簡言之,就是絕對不會好像基督與佛陀一樣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如果我們面對同樣的景況,結果又會否相同呢?諷刺的是,魔鬼與魔王的問題可能反而是很有意義,因為它們都成為基督與佛陀意志的藥引。

可是,基督教與佛教並不是要用來「欣賞」的,基督與佛陀的精神並不是要用來「敬佩」。如果你打算進入耶穌基督與釋迦牟尼的思考領域,其第一步就是要令自己覺得魔鬼與魔王的問題都已失去了它們完本應有的意思。要明白這種吊詭(最有意義的對話,其目標就是要你覺得它沒有意義),就要先明白那一刻耶穌和釋迦在幹什麼。

簡單地說,就是武俠小說中所謂「閉關」。

一說閉關,相信都會聯想到金庸筆下《倚天屠龍記》中張真人閉關數年的片段。武功高手為了創出更厲害的招式住住會把自己關入山洞不見天日,玄思冥想與世隔絕。這彷彿成了提升自己生命境界的公式,所以,閉關的第一個目的,就是要「抽離」現實。荒野、娑羅樹林就是要表示這個意思。魔鬼與魔王好笑的地方,就是用「現實」的東西來考驗身處「非現實」精神狀態,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

閉關對於我們來說並不陌生,雖然我們不會跑到荒野和娑羅樹林,可是我們卻會到「七星巖」。旅遊度假是否就是現代人閉關的一種方式?

從工作崗位暫時退下來,遠離繁忙的都市跑到鄉間,故意一事無成並讓時間無端消逝──這只是一與一般意義底下的「旅遊度假」。正如李歐梵在<度假遨遊歷史與文化>中所言︰「到了暑假,香港人紛紛組團到歐洲去旅遊,走馬觀花式地遊覽名勝古蹟,又興沖沖地回來,向親友展示照片,大談旅行經驗。」試過香港式旅遊都會知道,在七天之內走訪歐洲十多個國家,行程比某些國家外訪之旅更緊密,那已不是「旅遊」,亦不算是「度假」,那是「走難」。

我們不能好像耶穌與悉達多一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衪們那時候還沒有發明手提電話。還記得有一個手提電話廣告的買點就是它無處不能連線,縱使到了無人煙的孤島,它都把工作帶到身邊,最後廣告主角要把手提電話掉進水裏才能安心享受陽光與海灘。不要以為這是手提電話商誇張造作,類似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在我的身旁。

在一次到新加坡旅行,正當要享用第一餐午膳時,忽然我的朋友電話響起。看他一接電話的神情凝重,還以為是什麼急事,正替他擔心之際,換回來的是他尷尬的笑容,原來是因為他辦公室的書記忘了為什麼鄰校校長會給他支票之類的事。

「旅遊度假」不行,「度假旅遊」可以成為現代人的閉關方式嗎?所謂「度假旅遊」就是「度假」是主,「旅遊」是副,特別適合年紀開始大的中年人。但李歐梵說旅遊度假好像缺少了什麼──文化。沒有文化元素的度假,就像耶穌呆坐荒野一樣,未至於一無所獲,(那可算是休息的一種),但卻達不到閉關想要的目的。

好像特區政府的問責高官們,在開始問責制之初,把黃金海岸當作是荒野,大大攪一個「腦震盪」,以為可以個個升仙,悟出厲害無比的治港良方,但是經過七一、非典,其結果有目共睹。或許那些坊間所攪的甚麼心靈成長課程,可以達到閉關的目的,但並不是因為導師教導有方,或是住得很舒適,或是食物很美味,而是當要結帳時,付出數萬元而不無所獲,自我保護機制就會喜躍你的心靈了。

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市。

把手提電話關掉,坐在理髮的高椅上五花大挷,享受著身不由己的時間,飛馳在耶穌、悉達多與張真人的生命境界之間,用不會浪費思考的精力、慣常的方式回答理髮師傅的問題。

「普普通通就可以了。」

圖片:http://ubeat.com.cuhk.edu.hk/wp-content/uploads/rose_wide-angle-cut-haircut-1024x558.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