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04

自助餐與文明

攝於2016年︰想不到2016年的情況沒有好轉,只有擴散

當侍應生把一碟煙三文魚放在桌子上時,船就慢慢開出了。

坐在船尾的我們,看著放著食物的船頭那邊滿是黑壓壓的人頭,不禁明白為什麼在自助餐裏居然會出現上菜的安排。

龍應台認為看一個國家是否可以被列列為文明的、清潔的、道德的「已開發國家」,還是被同情為窮困的、烏煙瘴氣的、甚至野蠻的「開發中國家」,不單在於什麼國民生產總值、國民人均收入等客觀指標,也不單在於公民意識、文化修養等抽象理想,而更可以用這個國家究竟有多關心世界的問題來區分。

但我有一個更簡單、更直接、更具體的測試方法︰去與他們吃一頓自助餐。

沒錯,自助餐開始後不久,我就這麼認為︰「僅此一次就足夠了。」

記得很久之前看過一場黃子華的楝篤笑,其中的一段大概是這樣的︰「那時在加拿大與屋企人一起去食自助餐……你知道香港人食自助餐是怎麼樣子啦?自助餐──最後一餐!他們不斷食、不斷攞。我低聲同老豆講︰『唔好再攞啦,好失禮人呀。』但他不聽,不斷攞、不斷食、不斷攞、不斷食……最後我忍不住用枝叉『索』了他一下!」

當然,我相信黃子華並不真的會這樣對他的父親,但是一句︰「你知道香港人食助是怎麼樣子啦?」立刻在腦海中浮現的香港人吃自助餐時那種狼吞虎嚥、饑不擇食的情景,我就深深明白他所感到的「忍不住」的衝動。

如果把這種羞恥說成害怕「衰比外國人睇」,「令有五千年文化的偉大的民族蒙羞」,那樣說實在有點《精武門》式的自我陶醉。可是,只要聽到在自助餐中出現的永恒對話時──「你吃到第幾碟了?」,不難理解香港人吃自助餐的永恒心態──「二百元的自助餐,要吃夠二百五十元才收手。」

這種以「食到間餐廳執笠」為吃自助餐目標的心態,大概跟蝗蟲沒兩樣。鬥吃得多、鬥攞得多、鬥浪費得多……結果出現的,就會是自助火煱酒家在石油氣爐旁邊出現的警告牌︰「切勿浪費、浪費者要付款」。

可是今夜,代表「文明的」、「已開發國家」的警告牌並不是為我們這些安坐在一角的香港人而設。

「不用擔心,他們很快就會吃完了。」邀請我吃這麼一頓自助餐的朋友說。

「你上次來也是這樣子嗎?」我問。

「沒錯,他們往往吃一碟飯或一碟麵就滿足了。」他補充道。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不懂得享受吃自助餐的樂趣,不懂得對食物有要求。的確,與比喜歡「鬥後勁」的香港人,他們應該要甘拜下風,因為人群不到十五分鐘就散去了。但是有時候我卻會想,容易滿足倒算是一種褔氣。

那兩片煙三文魚怎可以糊口?看見他們作鳥獸散,我就立刻抱著空空的肚子,跑到食物桌前,向他們示範應該如何享受一頓聖誕節的自助餐。

不料,單是找一隻乾淨的碟子也花上一段時間。並不是因為碟子的供應不足,而是你會看見那些碟子上會有一些不知道是吃完或者未吃的食物。

這是一場測驗──你要這樣催眠自己──這是一場下不違例的文明測驗。被測試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他們。如果是你,你還有信心拿下面的碟子嗎?你有信心下面的碟子沒有弄污嗎?居然把不要的食物放回乾淨的碟子上,你有信心其他食物不會有相同的情況嗎?其他他們剛「吃完」的食物盤中,那種好像屍骸遍野的食物,你有信心它們都清潔嗎?沒有口水、鼻涕、噴嚏嗎?自助餐,原來是用來考驗同場進餐的人的互相信任。

同胞們,如果你也能厭惡這樣的的自助餐,那會是一種蛻變。

12.29.2004

陶傑的《泰晤士河畔》

書名︰《泰晤士河畔》
作者︰陶傑
出版社︰皇冠

希臘先哲蘇格拉底曾說「什麼事都可以看得開,惟獨面對真理。」我本身不太愛看報紙的副刊,也不愛聽收音機,原因也可能是受了這種思想感染。現在報紙的副刊水準甚低,只充斥著充滿邏輯謬誤的推論,或是一窩蜂地跟從某某的指導思想的妄語;而收音機的清談節目,不是無里頭但裝模作樣的「真情」對話,就是兩邊各打五十大板的所謂「理性」討論,實在聽之毛骨悚然,聞則恨之入骨。

故此,在閱讀被冠以「才子」形象的陶傑的文章前,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譁眾取寵,言過其實。但大約兩年前,偶然聽到同事們談論陶傑的觀點後,倒發覺他有一點洞見,壞印象改善了不少。從那時開始,在午飯時間的閱讀就是某自稱是「知識份子」報紙中的副刊,其實,也只讀陶傑那一篇,看看他該天對時事有什麼古靈精怪的觀點。

正如在與陶傑一起主持的電台節目《光明頂》的劉細良說,讀陶傑的文字,或是說故事、或是講歷史、或是談文藝、或是諷刺時弊,的確都有種莫名的快感。但是,看過陶傑的散文集《泰晤士河畔》後,再回想他在《光明頂》中的言詞,每每都能一針見血地令的士司機大佬們對高深的文化的妙論產生共鳴。陶傑不只擁有高風說他的文章幾近「文采風流」──那種「賣花讚花香」式的稱讚,懂得李天命所謂「向下接的哲學」才是陶傑真正厲害的地方。

故名思義,散文之所以謂「散文」,其精要之所在就是其夠「散」。沒有既定的內容,沒有既定的形式,甚或沒有既定的主旨。散文集的編輯可以說是易如反掌,因為既然「三沒有」,文章怎樣編排也沒有所謂;當然,要從無中生有也可以說難若登天。可幸的是《泰晤士河畔》中的散文不屬於怎樣編排也沒所謂的「雜亂無章」,編輯們把它們分為三輯,第一輯是【湖約山盟】,第二輯是【新的圍城】,至於第三輯則是【歷史與偏見】。這三輯的名稱正正都是借用於陶傑散文的題目。

一個承受著過往百多年苦難的歷史,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到麻木的華人,或說是一個文化的難民可能會更貼切,陶傑在慢慢沒落英倫帝國的泰晤士河畔居住十六年,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對英國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一方面,英國作為歷史上的大帝國,亦是造成中國人苦難的歷史的始作俑者,在他所謂「民族DNA」的層面上,他討厭西方文明,正如他討厭那些向只向自己人出手的〈華埠黑社會〉。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悄悄地為步入了老年、甚至走向死的時期的英帝國、英國優秀的文化可惜。「想見的英國人已死光了,活著的英國人卻一個也不想見。」

因為,他在這十六年裏閱人歷爭無數,所謂「撈家中國通」那張扭曲的嘴臉、才學平庸的「大師」囂張的氣焰、目中無人的「女記者」、還有那些不中用的暴富的新一代留學生。他們或是自吹自雷,或是裝腔作勢,或是使潑撒野,或是困在自己的〈新的圍城〉,對於這些種種,使人都不禁要輕嘆「縱使得到了全世界,卻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會有甚麼樣的歸宿?」

但令陶傑留戀的,恐怕是一開眼界的〈裘裘夫人〉;能夠容納不同異見的〈衡量言論自由的標準〉;英國人那種路見不平的〈異新奇客〉的性格;還有的就是以湖水孕育不少英國詩歌的溫德米的〈湖約山盟〉。當然,以〈淚眼看風景〉的境界觀照〈歷史與偏見〉當然別有迴異了。因為歷史並不是真理,那只是一種隨著潮流而改變的意見而已。

12.22.2004

閱讀之死

攝於2016年課堂

「大家有沒有看過電影《MATRIX》?」講師突然這樣一問。

不知道同學們是否真的沒有看過,還是課堂實在太沉悶了,居然一個像樣的反應也沒有。

「就是那套奇洛李維斯演的那齣《22世紀殺人網絡》。」見我們還是反應不大,雖然有一瞬間不是味兒的感覺,但很快就再提起精神,興高采烈地自問自答︰「在第一集中結局,奇洛李維斯所演的NEO成仙後怎樣……?對!他看到的再不是原本的世界,而是一些什麼……?對!就是在MATRIX?的那些密碼。」

說到這裏,我大概已猜想到他下一步會說些什麼。

「我希望大家在上了這短短五課之後,就能像奇洛李維斯那樣,閱讀時並不是看見一堆文字,而是能破解文章背後那些密碼。」

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但以電影的橋段來作這個中文閱讀課程的總結,還居然真的以「破解密碼」來比喻「閱讀」。

說到「破解密碼」,突然令我聯想到另一套電影︰《有妳終生美麗》。這套電影大約就是講一個出名的大學教授於不同的地方,例如︰報章、雜誌,甚至廣告中找到不同的「密碼」,這些密碼是特務之間的通訊,結果他要四處閃躲,時常認為有別人跟蹤他、殺他,因為他知道太多真相了。當然,用到「認為」這個兩個字,就表示他破解出來的「密碼」都是假的,他只是患上嚴重的精神病而已。

我當然相信現實中的講師並沒有患上電影中的教授那麼嚴重的精神病。至於有沒有其他的,我就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閱讀」或「理解」有好像「破解密碼」的特性深信不移,甚至把「閱讀」、「理解」等同「破解密碼」,迷信「破解密碼」就是「閱讀」的全部。

「我們在第一、二堂就是訓練大家的閱讀速道,之後記不記得我們說『閱讀理解』是什麼意思……?對!就是『明白』文章的意思,找出文章的『重點』,作者最希望我們知道些什麼。」他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著。

只要從第一堂時,居然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認為那麼偉大的科學理論──來「證明」人的眼睛是看不見行駛中地鐵車廂中的東西,從而「說明」眼睛只可以看停下來的事物︰可以想像出,他所謂「理解」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來。

「請找出以下一段的『話題』︰

『死海的浮力為什麼這麼大呢?死海里含有多種礦物質︰有一百三十五億四千六百萬噸氯化鉀,就是食鹽;有六十三億七千萬噸氯化鈣,有二十億噸氯化鉀,另外,還有溴鍶等。把多種鹽類加在一起,佔全部死海里的百分之二十五點三一。這樣,就使水的比重大於人體的比重,無怪乎人一到死海里就自然漂起來,沉不下去呢。』

周而復<死海>」

平日我們會怎樣找出文章的重點?當然就是從這篇文章的語感中,靠直覺告訴我們︰「死海」或者仔細一點「死海的特性」就是這篇文章的「話題」。講師卻要我們數出「重覆得最多的字詞」來「找出」這段文章的重點。

這看似很合理的做法,因為「死海」的確在表面上是出現得最多的詞語。但是,如果要貫徹「重覆得最多的詞彙鏈就是文章的話題」,真的要數字詞或相關字詞的數量的話,「死海」只出現了四次,而有關「礦物質」,包括什麼「氯化鉀」、「氯化鈣」,卻出現了七次之多,所以得出這段文字的「話題」是「礦物質」而非「死海」這個荒謬的結論。

這種要求透過一種機械程序代替人類的理解力去閱讀,如果說得好聽一點,這是運用科學的技術來研究閱讀的方法。如果說得難聽一點,這只是滔了「科學」這個字詞的光采,簡言之,就是「偽科學」。

在我們閱讀的過程中或者無意識地運用「重覆得最多的字詞」來理解文章的重點,但是,把這種「或者在無意識中的運作」看作是閱讀、理解的全部,無疑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邏輯謬誤。而且,把文章就完全等於所有字詞的總和來進行閱讀,這種「閱讀的還原主義」,完全莫視了文章的結構、一致性與整體性。

縱使退一萬萬步同情地理解,把這種「閱讀策略」看成純粹的「策略」,只強調它在閱讀過程中的輔助性質,但是能夠學懂這種策略的人本身就不需要這種策略,所以只是畫蛇添足而已。

找「詞彙鏈」的方法不行,那麼現在最流行的畫腦圖(Mind Map)又如何呢?腦圖就是透過把組織篇章關係類型形象化來把語段或篇章中的句子組織、綜合以成為連貫的上文下理。而最常見的篇章關係及其概念圖包括︰用於「序列」的「Timeline」、「因由」的「Fish-Bone Map」、「比較」的「Table」、「解難」的「Problem-Solution Diagram」及「闡釋」的「Concept Map」。

「到了現代社會,人們肉食的攝入量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肥胖症、心臟病、糖尿病、癌病的發病率也越來越高。肉食消耗量最大的國家,冠心病發率最高,第一是芬蘭,第二是美國。日本膳食受中國影響,肉食較少,其心臟病比其他工業國少。研究証實,高動物脂肪和高膽固醇的,以肉食為主的「兩高」飲食與腸癌、乳癌、子宮癌的發病率密切關係。」

如果要畫一幅概念圖,你會怎樣畫呢?不同的同學畫出不同的圖畫來,有的用「Fish-Bone Map」把肥胖症等病症與肉食的因果關係連結起來、有的用「Concept Map」指出肉食會引致什麼病、講師用「Table」來比較東西方的飲食習慣。事實上,甚至用「解難」的角度看也可言之成理,就是把那些種種疾病的看成問題並要找出解決的辦法。

這個例子正正就說明了沒有所謂「正確」的腦圖,沒有所謂「正確」的「中心思想」。

在經過詮釋學、建構主義、解構主義、符號學等等不同學派的反思與熱烈的討論的今天,大家都認為人的理解會隨著本身不同環境因素、文化因素、過往經驗而不斷地變化著,所謂「作者的本意」、「中心思想」甚至是「歷史」都會因時而變、因勢而奕,「作品」的本身一旦離開了作者的子宮,由它呼吸第一口空氣開始,它就是自由的了,它就是充滿著生命力。把「中心思想」、「重點」、「主旨」看成一件絕對的事物,可以透過機械的程序掌握它,這種想法既幼稚,又無知。

不過,最重要的並不是這些閱讀策略背後的幼稚理念,也不是支持這些策略的單薄論據(註一),而是如果迷信這種「破解密碼」的遊戲為「閱讀」、認真地運用的話,縱使掌握百分之九十作者的原意,也同時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閱讀樂趣。

如果不認清楚過中的關節,正如尼采批評彼得一樣,第一個扼殺學生的閱讀興趣的將會是鼓勵閱讀的老師們。


(註一)支持這些教學策略的主要論據是︰「這些策略都是由成功的閱讀者中歸納出來的。」但是其單薄在於「成功的讀者有的這些特質」並不等於「有些特質就是成功的讀者」,正如「爸爸有鬍子」並不等於「有鬍子的都是爸爸」。

12.20.2004

巴士上的辯證法

攝於2004年某LEGO展

學生時代,無論是晴天陰天雨天,都坐著那只有十多分鐘車程的巴士上學。沒有叔本華所謂扼殺天才生命的現代馬鞭聲ROADSHOW,也沒有電影「明日之後」式的空調,只看見從車外而來,一片畢卡索風格的瘋狂移動彩繪。那時的我,享受著在思想飛奔在無邊際的幻想之中。那時的我,創造了不少荒謬的論調。

工作之後,車程有如毛澤東的十萬八千里長征。不久就練成比原子計時器更準確的睡眠時間。上車,睡。下車前一個站,醒。這種功夫,有些時候都能讓我感到自豪。但是,香港那種沒有超過十二小時工作時間、早於晚上十時下班就會產生罪惡感的「從工作中滿足自我虐待心理症瘊群」,睡眠實是這變態都市的一種的奢侈品。

我在巴士上進行閱讀計劃時深深地體會出來的一句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依仗天生的眼力,坐車時左手一半小說,右手一部數碼助理,時而看報紙,時而看雜誌,過著充實的三個月。沒錯,我的命運只允許在巴士上看書數十小時,這短短的三個月就「收夠quota」。以前還在暗地裏嘲笑別人未老先衰、老眼暈花,結果就招來敏耐娃對阿克拉妮報復的惡果。

結果,還是回到學生時代,正反合地把不同時代巴士上的生活結合在一起,一邊對抗著把「響起鞭聲的傢伙拉下馬來狠狠打他五個板子」的衝動,一邊訓練再凍也要沒有知覺但對冷熱極為敏感鼻子,與行使得極為緩慢的巴士一起完成巴士上的辯證法。

12.17.2004

台灣人《人在歐洲》

書名︰《人在歐洲》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時報出版

借《人在歐洲》給我的那位朋友說,龍應台寫這本書的手法比較軟性,並沒有她批評台灣政治那麼難懂。我雖然還沒有看過她的其他著作,但卻覺得在字裏行間滲透著每個台灣人都有的悲情。

以前,我也天真地認為自我只需要「自我價值」的肯定就足夠了。從所謂「國家」恩賜的「國籍」,來界定「自我」是無關痛癢的。對於我來說,「國籍」只是旅遊時填寫出入境申報表上的一小欄而已,所以根本就沒有出過「香港的中國人」還是「中國的香港人」等身份危機。正如在序中七等生所說「種族、國界對於我來說都是沒有意義,我相信人的價值是唯一的價值,那價值是共通的…」

當然,我並不是真的天真,我不是剛說過嗎?「國籍」是用來旅遊用的,在工具價值的層面上還是有意義的。所以,七等生所說的話我不同意一半。而另外一半則是充滿著懷疑︰究竟「人的價值」是什麼呢?所以,無須要董橋、金恒和龍應台澆冰水,這個天真很快就崩塌了。

相信只要是台灣人,都會有一種「受害者」的情意結。這種心態,一半是來自身為中國人百多年來的苦難,另一半來自身為台灣人這五十多年來的迷惑。台灣人的迷惑,大概就是源自他們沒有「國家」的「國籍」。這當然並不是說他們只是因為在旅遊通商上所造成的出入境困難,或是在大小事上遭遇到雖然是中國人,但是沒有中國人的待遇,這些都不足以做成這種廣泛的情意結。而是更深入的,更澈底的自我認同之上。

這種「受害者」的情意結,正如龍應台所言──雖然她沒有直接說──表現在因為自卑所以特別自大的自我形象上,表現在本土政治問題的狂熱的關切上。當然,我並不認為這是因為儒家的思想所影響,把天下的問題都扛在肩上就會只對本土的問題狂熱地關切,剛好相反,以天下為已入的觀念就正正要求人要放眼世界。

所以,台灣人的悲情並不是「已開發」、「未開發」的問題,而是把自我認同放在「國籍」之上,用「國家」、「種族」而界定自我。換言之,就是要從別人的眼睛來肯定自我的存在;換言之,就是一方面討厭別人,但另一方面卻希望獲得別人的認同。

「你有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想法,但是人家把你當兄弟嗎?」如果我是七等生,如果我這樣回答︰「人家把不把你當兄弟有什麼關係?正如你喜歡一個人,人家不喜歡你,那你就不可以喜歡她嗎?」

那定會是很幼稚、但卻是唯一的回答。

12.16.2004

眠與思的吊詭關係

攝於2015年中秋
三點半。
大概是深夜吧?
沒有帶上眼鏡的我,一眨眼就把長針與短針的夾角印入腦海之中。當牀邊鬧鐘的影象慢慢被早上的咖啡因沖散後,留下來的是晚飯時舊朋友那荒謬的論調。

「這幾天都只睡一兩個小時。」他說。
「為什麼?」
「晚上有時都會想有自己的時間,或看足球比賽,或寫點東西。」他解釋。
「寫東西?」
「那是公司的工作報告。因為日間時間通常都會用來檢查電子郵箱、上網看新聞報導。而晚上反而用來寫公司的報告。感覺上好像比較『著數』……而且晚上幹起事來會更有效率。」

工作時處理私人事務,私人時間卻在工作。那種希望「賺了」工作時間的想法,只是狙公所養的猴子,自欺欺人而已。

但是,說出這句話的人,我這位朋友並不是第一個。
「為什麼你那麼遲?過了正式上課的時間十五分鐘了。」
「怕什麼?主角還未現身呢!」我說。
「但是今次你負責『霸位』。」
「是嗎?」我傻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位子上。
「話時話,為什麼李生每次都那麼遲?」
「大概睡過頭吧?」
「不是嘛!現在是幾點了?已經是下午三時喎!」
「哈哈,一說曹操,曹操便到。」
「對不起,雖然我遲到了,但我們應該在兩課之間應該有一個小息吧?那就算我遲到的時間是小息好了。」李天命說。
「這算是什麼補償?」
「哈哈,那又怎樣?這個大講堂還不是坐無虛席?」我笑說。
「……誰人說禽獸沒有『社會性』呢?沒有『禮』呢?最近我喜歡上看discovery channel,昨夜我就整晚都在看,大約是深夜三時左右那個介紹河馬的節目,就講到當在河馬群中的一隻河馬死了,其他的河馬都會到牠的身邊……」他滔滔不絕在講課。
「你看,遲到的原因還不是不打自招嗎?」
「如果他把看電視的努力放在寫書上那有多好。」另一位同學慨嘆道。

當然,用李生的通宵達旦、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在讀大學時一些師兄在深夜拍門討論哲學問題的故事,作為「仿佛所有思考,尤其是哲學思考都要在深夜進行」的論證是有點欠缺說服力。

最近就是讀了一篇文章,原來有一些科學研究指出,在晚上十時開始,才是腦袋最活躍的時候,記憶力、理解力特別好。難怪我所認識的人,越是需要創作,越是喜歡在深夜工作。

越是夜深,思考越清晰。

可是身體卻吃不消。
「真的不知道以前的生活是怎樣過的。」
「怎麼了?」我問。
「以前可以放工後去上課,放學回家後做功課,直到深夜三、四點才上牀,翌日又可以七點準時上班。」
「現在呢?」
「不行了,一到晚上就睡得像隻死豬了。」
「當然了!你以為你現在幾多歲了?」
「沒錯呢,就好像以前用盡了限額一樣。」
「你有沒有看昨天的新聞報導?」
「沒有喎。」
「原來有實驗證明晚上十一時開始肝臟開始工作,為身體排除毒素,所以每天要在十時睡覺,而且要在全黑的地方,身體才會健康。」

不是剛剛說過有科學研究指夜晚是思考的好時機的同時嗎?為什麼現在的實驗又好像推翻了科學研究?有時我會在想,科學是否真的可信。

越是夜深,身體越疲倦。
「這不是常識嗎?」我問。
「肉體的健康是精神健康的基礎。」柏拉圖說。
「追求幸福當然是人的責任,因為只有在比較幸福的狀態,人才能夠容易過道德的生活。」康德說。
「正確的思考,必需要在睡眠充足的狀態下進行。」叔本華說。

他們真的說了類似的話嗎?現在這刻,老實說,我不太敢肯定。
越是疲倦,思考越模糊。
越是夜深,思考越模糊。
不是說「越是夜深,思考越清晰。」嗎?
真的不能相信科學。
真的不能相信常識。
那麼我們還能相信什麼?
就在失眠的這刻,我就深深體會到睡眠與思考之間的矛盾。

一陣秋意從窗口處輕拂我的臉頰,一下的深呼吸,乾燥刺鼻的感覺鑽到神經中,再而消失汹湧的思潮裏,所帶來的,是一鼓被理性所討厭的寒意。一揮手指頭,驅走了牀尾風扇摩打的吼叫聲,然後將一切意識都回歸到虛幻的夢境之中。

12.15.2004

早餐的條件

攝於2015年鞍山茶座

在清早元朗的露天茶座,我一邊吃著火腿通粉,一邊閱讀龍應台的散文集《人在歐洲》。

那時,龍應台想向一位瑞士的漢學家請教一些有關瑞士文學與語言的問題。在電話裏頭那位漢學家慢條斯理地說︰「碰面很好。等我學期結束後,我就有時間了。應該在三月吧!」但打電話的時候卻是上年的十月。

如果把漢學家的說話抽離故事的脈絡,我還以為那是推托保險經紀的說詞。

終於過了半年,漢學家和龍應台約定在一間小小的咖啡屋會面。龍應台選那間只有五張桌子的咖啡屋,是因為方便漢學家認她出來。可是龍應台卻足足等了十五分鐘,原因並不是漢學家遲到了,而是原來一直坐在身邊的男人就是漢學家,他居然坐了十五分鐘後才與她相認!

身為生活節奏以秒作單位的香港人,應該可以想像得到龍應台在之後約漢學家到自己家裏吃個晚飯時,一說出口就有多後悔。如果是我,聽到漢學家說要到明年七月才行,大概都會「七孔生煙」吧?

「我由衷的羨慕起篤定的瑞士人來。」龍應台作結時寫道。

我呷一口不太濃烈的絲襪奶茶,忽然想起與一位朋友的對話。

「我現在正煩惱吃早餐。」我的朋友這樣對我說。

「有什麼好煩惱呢?」

「找不到好地方吃早餐,也找不到吃什麼早餐才好。」他頓了一頓,可能看見我迷惑的神色,他補充道︰「我公司附近有一家茶餐廳,已經是午飯時必到的飯堂,無理由早上也在那兒吃。」

「那就好辦,不到其他地方吃就行,再不然就是自己弄個早餐來吃。」我還以為是什麼難解決的問題。

「雖然附近有間M記,但我不可以在早上吃垃圾食物。午餐、晚餐吃什麼那沒所謂,早餐是不行的;油炸會好熱氣,早上吃了會喉嚨痛;麵包就太乾,太難入口;有味精的也不行,吃了下午會頭痛的;自己弄也不行,因為不會只買一天的份量,難道兩天都吃同一樣東西?那樣絕對不行。」

「我只能這樣說……」我嘆了口氣,道︰「你的要求越來越像一個阿伯了。」

望著四周圍上班的人急急忙忙走過,有時我會想,自己是否有問題。如果從天上望下來,坐在這個露天茶座、看一眼書、呷一口奶的我,大約與他們格格不入吧?但是我可很享受。

想到這裏,我忽然間好像同時明白龍應台的羨慕與朋友的堅持。

「還不走,就快遲到了。」想不到的是在這人群人中居然有一位同事在。

「嗯。」結帳後,慢慢地起來加入這群上班一族。

「為什麼有這種閒情逸緻吃早餐?」他頓了頓,續道︰「要我早一點起床,倒不如要我去死。」
我只好一笑置之。

雖然我不在乎是否在同一間露天茶座、不在乎是否吃相同的東西、不在乎是否熱氣、不在乎是否難入口,但早餐卻不能馬虎,那比起「從晴朗的一天出發」更重要。因為天氣是否晴朗,人每天總要再出發;但是早餐卻不同,那是操縱在自己手裏的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