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016

《納西瑟斯》:一維 中伏


蒼藍衝入冰冷黑暗,慢慢被拉長,被撕開,拖著長長光尾。在遙遠處,漆黑一片變成灰芒,在中央一點點光,瞬間擦肩而過。黑暗過後又再光明,光與光的相撞並非偶然,血拚出的火花在打轉,一切消失在虛空……

我望向暗灰的假天花,牆角的石屎有些剝落。

頭暈腦脹,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事。

「係,我又酒醒啦。」我在自言自語,望向牆上的大鐘,矇矓認得是7時20分,TUE。

躺在布製的沙發上,也忘記是否把沙發牀打開,便倒頭大睡。望一望下身,發現自己原來連皮鞋還未脫,一隻手伸了出去茶几模索,奪回本來不是身體的一部份﹣黑膠眼鏡。

(重有四日)

我努力地爬起身來,到那個狹窄得要用後手才能關上扇門的坐廁連企缸。(點解一個人重要閂門?)這是一個好問題。

不就是那個大得可憐的房門門隙,離地足足有2寸高,由走廊望入房內,真的可以直望到我的屁股。而且,原本當初我不以為然,原來住在隔離的業主四歲女兒,時不時都躺在地上向我偷窺。

(點解唔裝門檻?)能裝的都裝了啦!現在只能用黑色膠袋遮住,但我還是不會放心。

「碰碰碰!碰碰碰!」那是猛烈的敲門聲。

「HI你個AUNTIE,臭尼姑!開門!一朝早就唸你個向左走向右走!」

是柴滔!

他一早就狂躁病發作,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甚麼,明明白白是他自動把這有一陣霉臭味的舊工廈劏房租給我,但每天也想著如何迫走我們。

急急忙忙把額外加上房門的鐵鎖拉上,因為柴滔一早已知道原本房門上數字鎖的密碼。有一次他拿著生果刀衝進了來,要我不要把衣服在屋內曬乾,(佢都痴線!我間房一隻窗都無,邊到有膠得曬!),最後要報警才能平息。

沒錯,走為上著!但房門對出只有一條走廊,一出去便是送羊入虎口,正門是走不得的了。

那唯有走「秘密通道」。

我拿起了公事包,穿上雨衣,爬上木櫃,然後把「後欄」兩塊假天花揭開,這條「秘道」也只有我這種「瘦骨仙」(好娘屎)才能通過。

「碰碰碰!碰碰碰!開門啦!死瘦七斗!開門!」柴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正要爬上去,火真的燒到來了,他破鎖而入也不是沒試過。我嚇得快快爬入秘道,膝蓋與大腿一痛,好像撞到一些甚麼。但也理不得那麼多,沒有回頭繼續爬下去。

「秘道」內又黑又髒,要不是穿著雨衣,我白色的小格領恤衫就會弄黑了。爬了四步、五步,前方有些微弱的燈光,那就是出口。

我把假天花移開,然後跳了下去。腳一著地,我便暗叫一聲(亞街老街)。

在我面前的正是柴滔的女兒珊珊!

她穿著粉紅色的連身小裙子,腳穿粉藍色的膠涼鞋仔。若她高聲呼叫而驚動了她的父親大人,我就肯定不用上班了。但是她只是睜大眼睛望著我,像是發現新玩具一樣。

她身後就是後樓梯。(今次實走唔甩!)

我豎起一食指慢慢放到嘴前,嘟長起嘴,作了一個「不要出聲」的手勢。然後慢動作地攝手攝腳繞過她走到樓梯口。

「爸爸!」她還是高聲叫道。

但既然來到樓梯口,也算是我完勝了,我三步二跳便逃到下一層。

劏房在四樓,三樓長期大門深鎖,不見人出入,也不知道是甚麼來的。這一棟舊式的工廠大廈,沒有電梯,只有前後兩條樓梯,前樓梯由地下上四樓,後樓梯由二樓上到用來種植香草給附近咖啡館用的天台。

二樓暫時空置,整層間隔了有很多無門無頂的細房,乍看之下是用作辦公室之類,但地下留有不少BB彈,實際上是曾經打WARGAME的室內場,不過經營不善,連拆走裝修也沒錢了。穿過二樓彎彎曲曲的走廊,又來到前樓梯。

我偷偷往上望,不見有任何動靜,才慢慢地靜靜地下樓,在街門前樓梯把雨衣除下,放入街門口垂直綠色、大大隻字寫著「郵箱」的鐵盒之中。

頭頂的舊電線與電錶支支作響,心想(此地不宜久留),正要走出樓梯大門之際……

「轟轟轟轟轟……」超近距離突然傳來巨響,把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都撞上郵箱。

定了定神,摸著還有點疼痛的背脊,便走出街看看。原來地下的車房在裝修,像要砍掉一些牆壁。那些車房佬怒目而視,彷彿多望兩眼便要了他們的命,住了這舊工廈劏房大半年,與他們是零溝通。

(重有四日)

望了望灰灰的天空,深呼吸,提起精神,還是起程吧。

「起程」,其實只是由舊工廈劏房步行回公司的短短十五分鐘時間路程。由這兒直走三條街,轉左便是觀塘開源道,公司便在近地鐵站斜對面的工廈1425室。

只是由舊工廈走到新工廈。

但這一小小的一段路,卻是整天最「實在」的一段時間。

若果要打個比喻,這一段路就像「牛頓的經典物理學」。

在牛頓的世界中,一切都安排好了,蘋果用甚麼力量用甚麼速度掉落地上,一早由上一刻的力量與速度決定了。世界只是像時鐘一樣運轉,每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物在做同樣的東西。

例如在過了第一條街的十字路口,每天七點五十分,便有一位穿著粉紅色氣墊球鞋的胖女,在愁眉苦臉、四處張望,我有一次好奇不走開,看看她究竟在做甚麼,原來她在等的士。

不知道她也是不是都住在工廈,現在去上班?(你係咪諗多左?) 

若住工廈,就應該不會坐的士上班了?我也是要省下交通費用,才老遠由老家搬到這兒舊工廈住不見天日的劏房,否則人住天水上水,如何負擔得起吃掉我半份薪水的交通費用?

例如第二街的外賣小店,總會把三文治放得整整齊齊在木摺枱上,走過的人行禮如儀,取了一份之後便放下現在已甚少使用的碎銀於旁邊的膠筒內,站在店內的阿姐沒有事幹,卻眼眉也不看一下。

(堅係想搵次數唔比錢,睇下佢係扮野定係真係唔知?)

又例如走到開源道的街尾,在前面正要上貨的密斗貨車,每逢星期二這個時間,兩個赤著上身的青年,雖然不是甚麼模特兒八舊腹肌的身材,卻健碩有餘。用板車把一箱一箱的東西放到地上,然後後一個傳一個放到尾板,再升上放入車箱之內。每一個動作都絶不含糊,或絕不拖泥帶水,(當然因為佢地泊左係雙黄線嘛!)。或許真的趕時間關係,當途人接近他們的時候,都能感受到他們「霸氣外露」,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但我左閃右避經過時,偷偷回望入車內,總會坐著一個有小肚腩的中年男人,他總是虛望遠方在吸煙。

有時我會想︰(我讀咁多書為左乜?)他們從事苦力的工作,也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他們身上帶著粗粗的金頸鏈,行動做事生氣勃勃,不好嗎?最近讀過一段潮文說,出賣勞力只是免費健身。

剛剛在大學畢業後試過找一份在港島南區教師助理,也不過是七、八千元,連交通費也不夠,還要糊口,償還學債,不夠三個月便辭職了。最受不了的是為人師表迫使學生前仆後繼地走這條不歸死路。一次監考數學考試,不到十五分鐘,課室內便「屍横遍野」,拿起試卷一看,便是一些Side Side Side、Sin Cos Tan,我當然還認得它們,但認得又如何?不就仍然只站在課室內取幾千塊錢不夠安家?

「幾時帶坤哥去日本食好西?」那青年上臂紋了一堆字「Νάρκισσος」。

「下星期吧?」粗金鏈男回答他的拍檔。

「HiHi!你唔係尋日先番來咩?」

「係呀,但係唔通去少兩次就真係買到樓?傻的嗎!」然後兩人又哈哈大笑。

(就係咁囉,讀咁多書?)

又又例如越接近觀塘道,人流便越多,人潮的來來去去,看似沒有規律,但實際上是絕對可預測,在投注站兩邊的行人過路線,就是縱使是紅燈的時候,只要路上的車稍微行慢一點,人便會走過去,然後後面的人也會走過去,結果車還是要停下來。

那是人的「地心吸力」。

走過這「牛頓的經典物理學」之後,我終於站在通往「量子物理世界」的電梯門口。

「唉!」不自然地嘆了口氣。(唔係我喎!)

我看看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原來是他搶在我的面前嘆氣。

我認得他,他就是昨天來應徵辦公室助理的的應徵者,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但因為他行路一跛一跛的,對他有點印象。但是他來幹甚麼?

電梯門正要打開,手機這時響起來。

我沒有入電梯,拿出手機看看是誰,一個陌生與熟悉的名字。

邱維雄。

「點解佢有我電話?」我又自言自語。(尋日先見過佢)

在哪?(劈酒時)

我好像有點印象了,但醉宿又想不起來。(又扮晒野!)

還在猶豫要不要接聽他的電話時,在身後響起另一把聲音︰「點解唔接電話?」

回頭一看,是同事王芊盈(!)。她是「量子世界」的源頭之一。以她八掛十足的本性,硬要看看電話中是誰打給我,左左右右地要窺看,我本能地要收好電話,她居然動起手腳把手機搶過去。(唔好搶!點解尐港女總係要咁樣?)

「小熊維尼?」她看到來電的頭像說︰「有訊息︰你有收藏好我給你的東西嗎?」

她放大了那雙細圓圓的眼睛,配合她原本胖胖的臉,望著我,(我睇唔到佢眼珠…),很有驚嚇的效果。

(重有四日……)

(圖:https://www.e123.hk/newsfeed/20150121/_21gm002_.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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