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2012

《四度半》︰(一) 面試


「先生,請你填好這份表格吧。」在接待處的女職員冷冷地道。

雖然她有使用敬語,但是她已被自己的表情出賣了。

我想,那就是在虛偽的文化下孕育出來的職業病吧?

她說完後,把表格擺弄幾下,就放在接待處的櫃面上。然後,坐下來,繼續談電話。看來她並沒有把表格拿給我的意思。

我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遠遠的望著她小聲說大聲笑,完完全全漠視我的存在。

雖然我並不知道她有什麼重要的事要立刻解決,但是在這個只得我和她的接待處,她竟然關心一件死物多於我這個活生生的人。

這使我覺得很不是味兒。

「可是有什麼法子呢?」我在心裏道。

難道要我對著她皺眉厲眼?

難道要我高斥她的不是?

難道要我與她對罵不成?打架不成?

對於這種像是被人遺棄的情況,我能夠怎樣反抗呢?

那怕是在思想之上的反抗,也可以有什麼好效果呢?

我根本就看不到有什麼「可能性」的存在。

因為,這一切就由一種叫做「命運」的繩,把我們緊緊地綁在「世界」的柱子之上。

面對著「因果律」,我唯有默默接受。

「有誰叫你來呢?」

「沒有,甚至包括我自己。」我自問自答。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我那再也沒有知覺,再也不屬於我的右腳。

這就是不相信「命運」的代價。

有時我會想,「真理」之所以「真」,是因為它是我們「犧牲」了很多而換回來的。

這個相等於一隻腳的「真理」,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真實」了。

甚至「真實」得把那個自以為是、不信命運的「我」都忘掉。

不過那個「我」還是存在著,一會兒反叛,一會兒自嘲自諷,一會兒說說悄悄話。

那樣還可以叫做「已經忘記嗎」?

「當然可以。」「他」反駁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真希望連「我已忘掉那個我」這件事都忘掉。

女職員見我呆呆地想得出神,便用眼角厲著我,像在說我麻煩她。

我的舌頭好像感覺到一點點酸味。

我使出全身的氣力抓著沙發旁的扶手,一個轉身,好不容易站起,一跛一跛走到接待處。

她並沒有理會我,或者說她並沒把我放在眼內比較貼切吧?

當我拿起那份表格時,我忽然有一種「我現在做什麼也不會有人理會」的想法。

就像是戴上了那令人隱形的指環,可以四處作惡一樣。

「去犯罪吧,是時候去犯罪了。」也好像有人在我耳邊這樣說。

我並不明白「犯罪」所指的是要我現在去做些什麼。或者,「犯罪」根本就沒有實質的意函。沒有人真的有資格使用這一個名詞,因為在這個一切都已安排好的世界裏,那只是人們自我安慰的藉口而已。

但是這種驚人的衝動,好像強迫要我從成年人的幼稚夢想中掙扎出來。

可是,那之後又會是什麼呢?

「謝謝。」拿起那份表格時我好像說了這句話。

很奇怪,而且很滑稽,為什麼我會說「謝謝」呢?因為感激她「沒有進一步為難我」這個恩典呢?還是為我那個沒有實現的罪惡而內疚嗎?

我想都不是。

「這就是命運。」我在想。

當我坐下來後,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才發現不見了我唯一的原子筆。我四處張望,無論是面前的茶几、沙發、櫃台的四周,只要是我能看見的地方,也仔細地找。無論要我把腰彎得多下,彎得多深,也不見它半點蹤影。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表格上。

沒有筆,表格根本就不能填寫。

對著空空的表格,我仿佛變成一個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過去的人。

「這可能嗎?」呆了好一會,這樣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閃過。

我打了一個冷震。

「輪到你了。」那個女接待員站在我的面前道。

我並沒有想到她突然出現於我的面前,尤其是在這個有點迷糊的時間,我好像失控的不知自己在說什麼:「筆……見。不,……見了。」

「什麼?」

「……沒有。」

「……」

「我還沒有把表格填好。」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後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來。

「那先去面試吧。」

我聽她的話站起來,可是雙手好像發麻了。

她旁觀了一會,終於挽著我的手扶我起來。可是,我並沒有什麼受了恩惠的感覺。因為她輕聲地發出一下不肖的鼻音,然後……

「嘖。」

「前面轉右第二間,藍色的門就是。」同樣是完全沒有感情,像是由電腦合成的怪音。

我努力逃避她的目光,依指示進入了那間房。

三位面試官早已安坐在他們的位子上。長長的桌子上堆滿了文件。

那兩男一女的考官並沒有對我做任何指示。最左手邊的男人只底下頭,不斷書寫。中間的男人兩眼矇鬆,似在夢遊。最後那個女的雖看著我,但並沒有什麼反應,好像我並不存在。

呆企一會,那種沉默令人更不安,好像蟻咬腳一樣。那一殺那,我恨不得立刻坐在地上。

「杜先生。」中間那個皺起眉頭,用手壓著太陽穴,現在比較像醉縮的樣子。

我走到座椅,小心地坐下。

「我想先確定一下。」中間那個醉宿的男人首先開口,那是高壓而且粗暴的口吻。「杜先生,你『曾經』讀過大學呢。」

他特別強調「曾經」這兩個字,使我聽起來很不自在。

「是的。」我答。

「但第二年就退學了?」

「是的。」

「為什麼?」

意想不到他一開始就這樣攻擊。沒錯,並不是一般的對答,那已經是一種審問。

「因為……我覺得……不適合。」我結結巴巴地回答。

老實說,這句話我說出口後就覺得很後悔。

「什麼覺得?」他還是追問下去。

沒有錯,就是因為剛才那句話,我才要在這令人煩擾的問題上打轉。

「因我討厭計算。」我只好如實作答。

「你的主修是經濟學嗎?」右邊的女人看著我的履歷表。

我點頭示意。

「那為什麼要等第三年才退學?」他想我回答他說︰「我沒有能力再讀下去」。

但我並沒有回答他。

明顯地,他不滿我沒有回應,他用力壓著太陽穴道,話題一轉:「之後的職業是什麼?」

「的士司機。」我冷冷地回應。

我感覺到,那個「自以為是」的我在蠢蠢欲動。

「哦?」那個女的驚訝得十分誇張。

「可能因為我喜歡駕車的關係。」我回答。

「為什麼?」

「駕駛要控制車內的一切,令我有自主的錯覺。而且駕駛所需要的是一種像預知的集中力,不論是車子的本身,還是路面的情況,縱使這是很很短暫的。」一陣莫名的衝動,把不應該說的都說了。

話出了口,就後悔起來。

「……」

「為什麼想來我們的公司工作呢?」沉默了一會後那個女的又問。

「因為車禍,斷送了自己的右腳,我再也不可以駕駛了。」我好像是答非所問。

「……」

那個低下頭的男人再問了兩個無關要緊的問題後,那個所謂面試就結束了。

當我由面試室走出來,走到接待處辦理那未完的登記時,那個女接待員看著我一臉死灰的樣子,輕聲的自言自語道︰
「有誰叫你來呢?」

「沒有,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心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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