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2012

《四度半》︰(五) 苦惱




酒杯裏的冰與杯壁撞擊的鏗鏘聲,清澈地轉到我的耳膜內。但是理性告訴我,這些聲音都是不實在的。

在讀小學時,我就已經知道,我們可以「聽到」聲音是因為耳膜感受空氣的震動,再變成神經脈衝傳入我們的大腦之中。那即是說,沒有空氣這種媒介,我們就與一個聾人沒兩樣。

可是,一個不存在我的時空的東西,怎樣令空氣震動?

還是小學的課本都在騙我們了?

我實在感到很不可思議。

坐在我的對面不是別人,可以說就是今天行兇的年青人。

也不可以說是今天行兇的年青人。

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去形容他。

他搖著手中的酒杯。

對於我來說,他與他手中的酒杯,都是不存在的。

或者說,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半透明地存在著。

沒錯,就像我所看到的「幻影」一樣。

我實在是太傻了。

也可能是瘋了。

到現在這一刻,我居然相信一個不存在的人,與他坐在酒吧裏談他的事。

「從你最關心的地方開始吧,縱使這是最無關要緊的。」

「為什麼要來我這兒,你想我要做什麼?」我把握先機,問道。

「每個人都有他要完成的事情,你與我也不例外。」

「那不是一種回答!」我開始火光了。

「你相信命運嗎?」他話題一轉。

「那有什麼關係?」

他又沉默下來,等著我的答案。

那無聲的沉默恨恨地向我壓來,我像是輸了一仗,回答說︰「我覺得所謂『命運』就是『因果律』,每一樣東西都有使得它不得不出現的『因』,它也會令別的東西不得不出現的『果』。因與果之間的必然性都是所謂『命運』吧!」。

他滿意地點頭,說︰「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沒錯。『命運』的意思就是人已經被決定了、不可改變的事件發展。」

「那為什麼你又問我『為什麼在這兒?』這個愚蠢的問題呢?」

「我想要理解它。」我立刻就回答他。

「『命運』是不可以理解得到的,如果能夠理解的話,那就不是『命運』了。」他說。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他眼睛雖然停留在他手中的杯子上,但是焦點卻不在。他一轉手腕,手中的杯子便發出鏗鏘的聲音。

「拿起你的杯子吧。」

我實在攪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就在這個使人迷惑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杯子舉起。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就放下他的酒杯。

我有被騸的感覺。

「拿起你的杯子吧。」他再說。

這次我並沒有再理會他。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嗎?」他頓了一頓,指著我手中的杯,續道︰「你之所以舉起你的酒杯,是因為你不明白為什麼我要你拿起它吧?」

他的嘴角好像在嘲笑著我的無知。

我本來對他的印象就不太好,現在就更差了。

「但你之所以不再拿起,是因為你知道我在騙你吧?」

從看到我那自己開始震動的手,我知道我開始有點了解他在說什麼。

我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

「你行動上的改變,是因為你知道我背後的動機。那即是說,命運是不可能被理解的。一旦被理解了,『行動』就有所不同了;『結果』亦有所不同了。『結果』不同了,命運-因與果的必然性就會被肢解了。命運就會被自我推翻。所以,如果真的有『命運』這玩兒,它就不可能被了解了。」

「那麼你在否定命運的存在了?」我問。

「當然不是!有誰會愚蠢到否定自己的存在價值?」

「……?」

「酒杯能夠被拿起是因為你把它拿起了。這果因果律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但是,你拿起酒杯的『原因』是什麼?是我的一句話吧?那句話就是你所謂的『原因』吧?為什麼同一個『原因』可以令兩個不同的『結果』出現?甚至這兩個『結果』是互相予盾的?」

他一口氣問了很多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在我腦海中激烈地衝擊著。

「選擇。」我不知為什麼發出這樣的「聲音」。

「是的。人的意志的取向就是產生不同世界的鎖匙。」他說。

就在這時候,更奇怪事情又好像再次臨到我的身上。

我看到兩個他的「幻影」重疊在一起,然後慢慢地「分裂」開來。

一個仍然坐著,一個慢慢站起來。

這一幕,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不是「異象」嗎?

「當我有不同的選擇時……」「坐著的他」說。

「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站著的他」說。

「不同的結果就產生了不同的『可能世界』。」另一個「他」突然在身後出現。

「我可以選擇坐著……」又另一個「他」說。

「站著……」站到我的右邊的「他」說。

「跑著……」又另一個說。

「離開……」一個「他」站在酒吧的門口大聲嚷著,然後開門走了。

「喝著東西,告訴你『那個人的苦惱』。」坐著隔鄰桌子的「他」說。

其他人的影象慢慢消失,留下了仍然坐著我對面的那一個。

「這個『世界』是遠比你想像中複雜啊!」他說。

「……」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呢?」沉默了一段長的時間,他說出這句話。

「那當然!」

他微微笑了一笑,就像早就料到我有這樣的反應一樣。

那當然!

有誰會相信一個不存在我這個時空的人所說的話呢?

有誰會相信一個存在著另一個可能性的人所說的話呢?

尤其是那個與這個時空,這個世界,這個命運相反的人所說的話呢?

一個說他自己就是今天的兇徒,但就事實去界定他時,他又不是今天行兇的青年人呢?

有誰會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他說他就是今天那個並沒有殺人的兇手呢?

要人相信自己世界所發生的事都那樣困難,還要相信另一個可能世界發生的事?

要人相信另一個可能世界之中的命運?

而且還只是半透明的存在所說的話?

「我連你的存在也未能確定,怎能相信你的話呢?有誰能保證你不是我自己虛構出來,不是幻影?」我自問自己所提出的問是都合情合理。

「那有誰能保證你自己的存在呢?你也不能確定你不是我的幻影!」他反問。

這個存在了千年的「蝴蝶問題」,實在非人的能力可以解答。

但卻是由人來提出來的。

我只好無言以對。

「這就是我最好的證明。」他把兩顆彈頭輕輕地放在桌上。

那彈頭慢慢由半透明變成了真實。

雖然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整個過程,但也不期然偷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現在驚訝的程度。

「我猜你在找它們吧!」他說。

我小心地拿起其中一顆,在我的手掌上還穩約感覺得到他留下的體溫。

「它們的的確確打入『另一個我』的體內…為什麼?」我說。

「它們就是從「另一個你」,就是你的另一個『可能性』,『他』叫他作2034號,大約就是『他』所『看』見的第二千零三十四個『可能性』吧。」

「2034…2035?」我對這個號碼好像有一點印象。

「『他』也是另一個你的可能性,就是今天在警局門口看到的那個人。」

「『他』究竟想幹什麼?」我問。

「雖然『他』是你的另一個可能性,但是『他』畢竟就是你。你應該在思想上,或者在沉層的潛意識裏『知道』。」

「那麼,你想要告訴我『他』的煩惱是什麼?」

「在思想的層面上作惡算不算犯罪?」他的話題又轉到別的地方。

「這個問題使用存在的角度來說是很清楚的。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沒發生過。同樣,沒有發生過的罪就不是罪。那就是因果律,是很明顯的。」他頓了一頓,續道︰「而使用上帝的尺度的來說也是很清楚的。因為上帝所掌管的是可能的世界。只要是想過,那就『有可能』發生了。」

「鈴鈴、鈴鈴。」我的手提電話這時響起來。

「但對於一個『他』來說,那卻構成了不能解決的予盾。因為他同時是存在者,亦是上帝。他就是面對著這種困境。」

「……」

「『他』的苦惱。」

他最後跟著我手提電話的鈴聲,消失於空氣之中。

(圖片來源︰Webs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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