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2012

《四度半》︰(二) 意外



小巴並沒有減速,反而踏盡了油門,向左掟了一個急彎。因為強烈的離心力,全車的乘客都向右傾側了。有些沒有握緊扶手的,還狠狠地拋倒在地上。出了彎後,「卡卡」兩聲,引擎的咆哮由高尖變得低沉。他一個回頭,左腳與左手配合,快速地把波棍揮動幾下,又踏油門轉線超了一架大巴士。

面試過後,我坐著小巴離去。

「山達,我剛剛過了隻大水牛,現在上山入村。」小巴司機一隻手握著軑盤,一隻手拿著對講機。

「收到。……阿兵,出多一架去水溝。」對講機傳回這樣的答話。

小巴司機之間就是用這種像密碼般的語言溝通著,沒有人知道使用密碼背後的目的,也無法想像它是怎樣開始的,不過我覺得它在自有「小巴」這麼一樣東西出現就一直存在著。

「現在這個時間實在太多大水牛了。」小巴司機已放下了對講機,並不知對誰在說。

他又由左線超了另一架巴士,他的動機很明顯是想在巴士到站前搶先接走乘客。在這狹窄的山道上,為了爭取更多乘客,小巴正努力進攻,這如開跑車的比賽一樣,沒有半點遲疑與迷惑,也沒有給別人半點空檔,沒錯,小巴已單方面向巴士宣戰了。我能完全體會小巴司機們的心理狀態,也明白這種不理會背後乘客的抱怨目光,也不理道路上其他車輛發出的警號,仿佛要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地駕車的必要性,因為我也曾經是這樣。

「大熊,大熊,你那兒還有多少張椅子?」對講機中那個叫「山達」的男人緊張地問道。

看來小巴司機就是那個「大熊」了。

因為他轉頭數著還有多少張椅子。

他這種舉動使車內不少人吃了一驚。

「有冇攪錯?!」坐在我旁的年輕人輕聲說了。

這種反應大約是正常的,在高速駕駛時回頭數空椅子,那根本就是不把車內乘客的生命放在眼內。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挑釁。

那是一種對生命尊嚴的挑釁。

但是那個「我」卻不以為然。

可能因為都是同類的吧?

「山達,還有三張。」大熊回頭拿起對講機道。

「光明頂有兩母女,他們等了五架車啦!」山達道。

「收到,留兩張。」

「漫仔,你在哪…」看來山達又與另一架小巴在交流。

小巴再轉了兩個彎,就到達了大熊所謂的「村」。

那其實是一個舊式的屋村,六、七年代的建築,外牆千瘡百孔,加上四處也在修路,感覺上就像一個廢墟。

站在小巴站前有大約五個人。從他們的眼神可以看出熱切與焦急。

小巴很瀟灑地轉了一個「U Turn」剛好停在第一個人的面前。

小巴門一大開,穿著藍色T恤的男人──那個排隊排第一的乘客,一個箭步就跑上了車。

大熊對時間的控制好得沒法挑剔,當藍色T恤的男人第二隻腳踏入小巴時,小巴門就快速地關上,把第二位乘客拒諸門外。

碰了一鼻子灰的乘客還未來得及表達他心中的驚訝與不滿,小巴就開動離開了。

「謝謝。」剛上車的那人居然向大熊道謝。

之後他就一屁股坐在司機位後的椅子上,剛好是我的前面。

小巴沿著原路出村,右轉再上山去。

「今天的的車實在太少了。」剛上車的男人出村不久就說。

「不算少啦,我開了三個鐘還沒有落地呀。」大熊像是先發制人,抱怨起來。

「是嗎?聽說在田莊發生了交通意外呢。」

「就是這樣囉。就在出莊那個落斜位,我就在那兒就塞了半小時。」

「發生了什麼意外?」

「哎呀,那個落斜位,平日也要落低波。今日那架貨車,居然連Break都唔落,結果就炒過對面線架小巴囉。」他頓了頓,快速地超了另一架房車,續道:「那條是單線雙程路嘛,又沒有路墩,撞擊那一下,哈,真的不能講笑。」

「是嗎?老兄你好像很清楚呢。」

「哈,我就是那小巴…」他回頭看了看右線有沒車,似乎想右轉快線。可是他的話在這兒停頓,很容易讓人懷疑自己是否仍然存在。

「我就在那架小巴的後面,大約二十多個車位啦,所以我看得很清楚。」

「那一定死了很多人。」那個「死」字雖然藍色T恤的男子並沒有強調,甚至可以說他說得太過輕描淡寫,但是這卻令我感到不快。

大熊並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妥,反而好像刺激了他:「那架貨車熊熊聲衝下來,小巴已經向左摟軑避門,但仍把司機位後面割開了。」

「怎樣子?」

「就是你後面那個乘客位囉,那個人還被湯開了兩半,手與腳都血肉模糊啦。」

我的肚子、手與腳突然間覺得很不自在。可是大熊仍說個不停:「其他人不是撞到了頭就是被東西夾著,還有幾個被拋出車外……」之後他還描述了那些傷者如何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如何等著救護而漫罵,如何對著先到但就手旁觀只在影相記者發出絕望的眼神等等。這些令人作嘔的景像,他卻說得津津有味,繪形繪聲。而那T恤男人雖然不像聽得很很興奮,但很平靜地聆聽著,還不時詢問更詳細的情況,例如那些斷手的樣子如何……好像很有趣味似的。


他們這樣談論著這件人間悲劇,卻沒有帶半點悲傷的樣子,令得其他人感到不安,我仿佛聽見「變態」、「癡線」之類的說話。他們兩者的想法,我都很了解,「這只是他們在掩飾害怕死亡的一種方式而已。」我是這樣想著。不過,我又打了個冷震,因為這令我想起那次把我的右腿奪去的交通意外。

那該死的右腿在無情地抽蓄著……可是我卻感不到它為我帶來的半點痛楚,而是面對死亡的恐懼刺穿了我。

沒錯,我實在很怕死。

不論是誰死,我也很怕。

但這沒有什麼錯,「這只是掩飾害怕死亡的一種方式而已……」起碼我是這樣安慰自己。

小巴突然猛烈殺車,燥暴地把我拖回現實。我好像給一對無形的手拉向前,縱使手如何用力頂著前面的座位,臉還是緊緊地貼著,除了聽到咒罵之外,就是打從心底裏發出無力的呼喊。

從座椅的空隙望出去,一架貨車正向小巴衝過來,小巴司機努力地回避相撞。

真諷刺。剛剛才想著交通意外怕死怕得要命,想不到這下一刻就發生了。

「還是向我迎面撞來呢……」我堅閉雙目,不敢再看下去,只感覺到肚子有一道涼意,像是被刀刃深深地割下去。手與腳傳來一下劇痛,就失去了感覺。一切就好像大熊描述的一樣……

看來,我這次死定了。

奇怪地,那種對死亡的恐懼靜悄悄地離開了。我的心很平靜,沒有什麼雜念,也沒有什麼生前的回憶,有的只有寂靜與微風的笑聲。

看來,我已經死了。

我突然有睜開眼睛的衝動看一下這是一個怎樣的新世界。可是,這令我有點失望,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牛頭馬臉,也不是天軍天使,而是我仍活生生的軀殼與原好無缺的小巴。


我放眼向外望,小巴撞向一邊的石石墩,而貨車則撞向另一邊,兩架車也沒有什麼大損毀,只是車輪附近暮著白煙。而地上留下幾條深黑的車軑痕跡,及站在路中心的對我微笑的自己。

「?」

我眨眼定神再看,只看見嚇得木定口呆的女人與小孩。

「這兒就是光明頂吧?」直覺這樣告訴我。

(圖片來源︰爽報)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