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2012

《四度半》︰(四) 相遇




「又是你,看來你今天真是多災多難。」一位不認識的警察像是同情我。

我坐在長長的木椅上望著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才好。

一天之內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面試失敗了、遇上了車禍與目擊一樁兇殺案……

但最叫人不能安心的是,我真實地看見了那不應該存在的「幻影」。

「那都是『我』嗎?」

「只是樣子像,但其實是另有其人?」

「我的思覺失調了?」

「我瘋了?」這種種問題,我心中不禁問道。

所以,比起現在的焦慮,被陌生人同情的不快顯然變得微不足道。

那應該說,我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去處理那不快的感覺吧?

但,最吊詭的是,我覺得這樣反而比平日輕鬆。

我偷偷苦笑了一下。

看來他並沒有留意到我這細微的動作,他接著說︰「去那邊的房間落口供吧。」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走到那房間,坐在指定的位子上。

面對著一個陌生的警察,他只是低著頭處理他的事務。

如果今早像審問,現在就像行刑了。

沒錯,這種無了期的等待,使我有等候行刑的感覺。

雖然我知道兩件事根本不相關。

但是比起早上的面試,現在的我更覺膽怯。

雖然我知道兩件事根本沒理由。

「我是沒有選擇的。」想了很久,心中只得這個答案。

「杜約翰先生,今天下午一時時離開這個警察局後,你去了哪兒?」那警察問道,看來他把注意力回到我的身上。

「……華盛頓冰室。」我答。

「到達的時間是?」他問。

「大約一時半吧。」

「可以把當時的情況再告訴我一遍嗎?」

我把我所知道的也告訴了他。

當然,我隱瞞了看見「幻影」的部份。

在理性上,要我接受自己是有一點精神的問題、接受這一切「幻影」都只是我的錯覺,都是我一個人製造出來的,那將會是很輕易的。因為這些都只是我個人的事,只要在一些心理的評估就會無所遁形吧。但是,從感性上,甚或從「現實」的證據上,好像迫使我不得不放棄把現實與虛幻可以清楚地畫分嘗識,打回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之中。

「你肯定兇手開了八槍嗎?」他問。

「肯定。」

「肯定?」

「是的。」

「真的嗎?」

「……」被這樣無止境地追問下去,我實在開始有點不耐煩。

他好像知道我的不滿,連忙解釋道︰「你知道為什麼我要那樣確定?因為現場只能找到三顆彈頭,但是彈殼卻有八個,那即是說,有五顆彈頭從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所以這件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

聽到這個之後,我就覺得好像中了一拳上勾拳一樣,滿天星斗……

除了我之外,好像沒有人知道那五顆彈頭的下落。

我知道,它們還留在「幻影」的體內。

可是,我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縱使是我,也沒有把握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

「你沒事吧?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沒事。」我說。

「那可以描述一下兇手的外瞏嗎?」

我把他的樣子告訴了他。

「什麼?這不就是今天車禍中的其中一名乘客嗎?」他看來也很震驚。

我點頭。

「……你肯定兇手就是他?」

我再點頭。

他看見我如此肯定後,並沒有再理會我有什麼新的情報可以提供,就立刻跑了出房間,看來是請示他的上司吧?

過了一會,有幾個比較高級的警察進來,把我圍著,就像發現外星人,要討論如何解剖它一樣看著我。

「這是件鬧劇。」我的心道。

沒錯,就像數年前那個電視節目一樣。

因為他們所見到的,並不是「真相」。

面對著「表象」,他們半信半疑。事實上,他們心底裏相信,但思想上不允許相信,亦不願意相信。一切他們所相信的都是建立在肥皂泡的表面上。

但是沒有甲殼保護的肥皂泡到最後還是要爆破的。

那是定理,已經早已決定了。

這裏的人所做的一切,與公仔箱中的虛假,有什麼分別?

的確,這與行刑沒兩樣。

「那現在可以再開始嗎?」其中一人道。

我點頭。

等了接近三十分鐘,他是第一個願意接受事實。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三號,即是今天,下午兩點,你在哪?」

這個問題像是為著要問而問,滑稽得很。

「我在華盛頓冰室。」

「由幾點開始?」

「由早上十二時半左右吧?」我答。

這種對話持續了十分鐘。

「你肯定兇手就是今天車禍中的其中一名乘客嗎?」他們斷斷續續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難道沒有其他問題可以發問嗎?現代的人真不知道是記憶力出現問題,還是習慣性地不信任呢?對別人的猜疑居然到了不知所謂的地步。不過,我想,最合理的解釋恐怕是,他們最信不過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耳朵吧?

當然,我沒有再回答他。

「你會出來指正他嗎?」其中一個姓莫的問道。

「我不知道。」我冷冷地回答。

「……」

他緊緊地盯著我。

「你會出來指正他嗎?」

說真的,我最怕的就是這種人。

「好吧……」像是屈服地回答。

「真的?」

「是。」

他們都走了出房間,密談著。

只留下我一個人。

這本來很「熱鬧」的房間,一下子靜得有點嚇人。

可能是因為氣壓的關係,嗚嗚的耳鳴在打轉。

「嘻。」突然聽到一下笑聲。

「?」

我像在惡夢中扎醒,緊張得東張西望。

這像這時,那個姓莫的好像小孩子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滿心歡喜地跑入來,說︰「你可以離開了。」

不知道是坐得太久的關係,還是其他的,當我站起來時,感到一陣暈眩,腳步浮浮的。身體好像輕上了許多。

地面不堅實的感覺,只有人在生病時才會遇上吧?但是,我現在確實地感覺得到。那我是在生病了?

「看來我是有點發熱。」我只好這樣解釋。

走到警署的門口,才發現街外正下著大雨。

我只好在那兒等待雨停下來。

景色由於雨勢的關係,開始變得矇矓。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大雨之出現。

突然發現原來就是殺人兇手。

當人經驗過大恐懼後,我想會變得較敏感吧。我的腳軟了,跌倒在地上,耳邊只響起這句話……

「他要來真正的殺你了!」

我想叫救命,就是呼不出聲來。

就像溺水的一樣,身心都向下沉。

我知道,在下面等著我的是無底的黑暗。

我就像今早死去的幻影,想拚命向上抓。

但是他望了望我,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反應,用同情的眼神望我。

這時心突然熾熱起來,毛孔都向外伸。

那是憤怒的感覺。

那個棲身在角落中的「我」慢慢浮現。

那個不信命的「我」。

「我」就是時常在我耳邊響起的聲音。

「我」就是我的不幸之源。

沒錯,我實在很討壓「我」。

可是,「我」不只是存在於我的思想之中。我可以肯定,「我」是存在的。

我感受得到。

因為我現在親見看著「我」。

兇手好像也發現「我」的存在,與我望向相同的方向。

他向「我」點頭。

然後冷冰冰與我擦身而過。他是來來投案的,我才知道,後來。

「他不殺你,真走運。」

驚魂稍定,令我在意耳邊的說話。那毫無疑問是自己的聲音。起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心音。

我向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我還不及來反應,來確定眼前的一切,他就再開口與我說話:「看來你也發現了呢!2035號。」

2035號?他像是說我呢……

「但你還是在迷霧之中吧?」他微笑著說。

有一位警察來到我身邊問我有沒有大礙,並把我扶起時,他把笑容完全收起,說:「你很快就會知道,很快……很快……」然後就像冰室裏的「幻影」一樣,慢慢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望了望把我扶起的警察,他顯然是看不見我看見的東西。

「有什麼嗎?」

「……沒什麼。」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徒然的。

(圖片來源︰森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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