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2014

價值觀與自我

http://mj1982m.wordpress.com/2012/06/22/jean-paul-sartre-a-few-thoughts-on-sartres-birthday/jean_paul_sartre_by_tormentil/
(一)

看見這個題目,我們或會聯想到這篇論文的內容大約是關於價值觀與自我的關係,或是現代人對自我的了解及他們的價值觀。雖然這些問題都是我所關心的,而本篇論文亦會對這些題目有所論及,但是本篇論文或許與原本的期望有所出入,因我們並不由此出發,甚至這並不是我們本篇論文的最終目的,因為,本篇論文必須回答此問題:這個問題與我何干?

正如這個課程的題目一樣,哲學與人生問題是不可分的。因為哲學作為人類智慧的根源,它的存在目的當然在於為人解惑,它的存在地是在生活中,這就是人生問題。哲學是解答人生問題的學問。然而,人生問題並不是一些抽象的問題,並不是抽離於「我」的問題。這個「我」,不是能從理性的想象中理解,這根本就不是想象。而這個「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一個要真正地去考慮如何生存,在世界中存在著的。這個「我」的呼吸,並不是生物學上所講是由胸骨間的肌肉及橫隔膜的收縮令空氣進入肺部,然後放鬆令空氣呼出,這只是人的呼吸作用而已,而是要用真正氣力,吸氣,呼氣,再吸氣。這個「我」的思想,亦不是心理學所講,只是由過去的經驗所決定。真正的人生問題,就是這個「我」的問題。簡單一點說,真理就是主体性[1]。

(二)

我有什麼人生問題呢?當我在自我反省時,我發覺到我其實並沒有真正的人生問題,我亦發覺,大部份的所謂問題其實都只是「聽回來」的。這論文遲交了那麼久會不會扣分?這次考試的成績如何?畢業後如何找工作?畢業後怎樣生活?這些當然都是問題,但是對我來說並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如此,我覺得不安,直覺覺得沒有人生問題是有問題的。或許會有人認為,沒有人生問題不是很好嗎,這不就表是這個人生是很幸福,很美好的嗎。但是,這種人生真的是幸福,真的是美好嗎?用一個吊詭的說法,現在我的人生問題是沒有人生問題。

面對著這樣一個困惑,究竟如何去解決呢?當然,我們先了解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既然我對沒有人生問題感到不安,則什麼是人生問題呢?正如在前所言,我們知道人生問題的對象是「我」,但是這只是形式而已。我們知道,對於衣食住行問題,這些日常都會發生的問題是什麼意思,例如食的問題,在饑餓的地方,通常都是如何吃得飽,在比較富裕的地方,則是如何吃得更好。但是對於人生問題,是不是如衣食住行的問題一樣,或是如何成就好的人生呢?我們現時還不能下一定論,但是,就我們的直覺覺得,人生問題似乎並不止於此。

但是,我們可以從衣食住行的問題當中,我們隱約可以看到,每一個問題之所以為問題,必須要放在某一特定的處境下才能夠成立,例如在富裕的地方,食的問題不會是如何吃得飽。為什麼會這樣呢?其實這就表示,一個問題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問為這樣一個境況與我們的期望不同所引致,我們不會覺得要吃得飽在富裕的地方構成一個問題是因為我們對於富裕的地方有一個期望,認為在那種環境下人人都吃得飽,所以要吃得飽在富裕的地方不構成一個問題,反而如果有某一個人認為在富裕的地方要吃得飽構成一個嚴重的問題時,我們會覺得那個人會有一點兒問題,至少我們不會立刻相信他。

經過這樣的反省後,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人生問題的出現是源於人對人生有某種期望,但事實上又與這期望有相違背而產生。而所謂對人生期望,其實就是我認為怎樣是最好的人生是一樣的,亦即是人生的目標。而有沒有可能有人生目標而沒有人生問題呢?我恐怕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所謂有人生目標,亦即對於現實世界,對於現實中的「我」有不滿,這樣才要定下一目標,立下一方向,要自己去實現。這樣,有人生目標與現實世界中的我則立刻構成人期望與現實對立的關係,從而出現所謂人生問題。至於我們一開始所談到的困惑,「為什麼沒有人生問題?」的意思就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人生應該有目標,但此一期望與現實上我們相違背,所以我覺得不安,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其實,這是典型處於虛無下的問題。

(三)

我們不難發現,現在的人,喜歡追求刺激,但是越是追求,就越覺得空虛;同樣的,他們會覺得金錢在這社會中是最重要的,而我們亦不難想像,當這些人擁有千萬家財之後,心靈是如何空虛。這亦是典型處於虛無的表現。這樣就表示,「為什麼沒有人生問題?」並不只是我的問題,或許是現代社會的問題。

為什麼沒有人生問題呢?根據之前我們的反省,這是由於我們沒有人生目標。但是為什麼我們沒有人生目標?其實這就等於問我們的人生目標何處來。我們問什麼是我的人生目標,亦即是在問「怎麼樣的人生我會認為是最好的」一樣。怎麼樣的人生我會認為是最好?在以前我們或會覺得一個君子的人生是最好的,我們的人生問題就只剩下「如何成為一個君子」或直接點說,如何成德的問題。在西方,則或許是如何獲得救贖的問題。在中國,人生的目標由儒家來;在西方,人生目標由宗教來。人生目標是十分明確的。現在呢?我們則不敢說誰的人生是最好的,亦不可能說。為什麼會這樣呢?現在的人認為,價值應該是多元的,什麼是好的人生是主觀的價值,並沒有客觀的根據,並不能向自己以外推的,所以社會應該容忍不同的價值系統的存在。這就是典型的價值主觀主義的想法。而價值的主觀主義在把客觀的共同價值取消後,把價值的範圍收縮為個人的私有財產,亦即是麥爾泰(Alasdair MacIntyre)所謂價值的私有化(privatization of good)[2],這所造成的結果就是連人們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也不能下一定斷。為什麼價值的主觀主義使得人們不能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下一定斷呢?這是因為如果所有人生目標都不能有一合理的判斷,當個人選擇自己的人生目標時,依據什麼來作決定呢?這時候就只有根據自己的個人的喜好來下判斷。

但是所謂以自己的個人喜好來下判斷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以現在的中國人,尤其是香港人作例子,究竟他們會否選擇儒家作人生目標呢?我們在上面已經提到,現代的社會,尤其是指已接受了多元價值的社會,在這種社會下,以內在價值作為說服別人成為自己人生目標的理由,例如成為君子本身的好處,因被視為沒有客觀的根據的主觀的價值而不成立,意即我們不可以以內在價值作為理由的根據而支持自己的人生目標。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選擇自己的人生目標時唯一要問的是實行了這種人生目標之後,會為自己帶來什麼外在好處,例如金錢這些依附於某一些行為而又被社會中視為價值的代表的東西,但這種依附並沒有必然性,它是可替代的,亦即是可擁有的,但擁有之後又可失去的。如果沒有外在的好處,人們當然不選擇它,那麼,香港人會選擇成為君子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嗎?就算他們認為成為君子為他們帶來外在的好處,他們選擇它,但是他們這就能夠叫做君子嗎?明顯的以外在好處作為選擇人生目標的根據是不能擁有真正的人生目標的,正如以能夠上天堂作為選擇成為基督徒的根據是永不能成為真正的基督徒一樣。

那麼人可不可以沒有人生目標呢?我恐嚇不能。如果沒有人生目標,則無法回答為什麼而生存的問題。如果無法回答這問題,亦即是沒有理由生存,則與不生存是沒有多大分別的。既然沒有分別,如果又覺得生存是一種負擔的話,例如覺得要工作糊口是一種負擔,則沒有理由生存下去,那為什麼不自殺呢?生存是生命的本能,但沒有人生目標,亦失去了生存的意義,而不是那麼多人有自殺的勇氣。那麼怎樣才能生存下去呢?我想只有把問題忘記,所以人們變得喜歡追求刺激,追尋新鮮的事物,為了的就是把問題忘了。但是,存在的問題是與自己是不能分開的。有「我」就有「為什麼而生存」的這個存在的問題。要忘記存在的問題,就只要先忘記自己。但是要忘記自己是非常之困難的,當我們每一個行動,其中都牽涉到「我」,一牽涉到「我」,存在的問題自己就會呈現於「我」的面前,而生存是不能離開行動的,存在的問題亦永不能忘記。人要逃避存在的問題,暫時忘記它而行動,就只有把自己的行動當作是抽象的群眾的行動,換言之,把自己的主体性消容在群眾之中。以傳統﹐潮流作為行動之根據,作為選擇之根據,其骨子裏就是要逃避存在的問題。但是這真的能成功嗎?人隨著傳統,潮流的不斷變換,驚覺到自己的行動並不是群眾的行動,他再次發現了自己,並為著存在的問題而苦惱。

(四)

我們一方面知道人的生存是不可能沒有人生目標,但又失去了選擇人生目標的能力,那麼這個困境如何解決呢?現在所剩下來的線索就只有知道人生目標是「我」的人生目標。既然人生目標是「我」的人生目標,那麼要解決這問題,必然由對「我」有一定的了解開始。在之前我們提到「我」是不能從理性的想象中把握,但是為什麼呢?

在未指出自我的內容前,我們先了解一些對自我的界定的要求。第一,我們所要求的是一個在時間上同一性的「我」,意即是這個「我」並不是會隨者時間而改變。我們並不會接受在十五分鐘前是我,十五分鐘後又是另一個我這一個結論。第二,在現實上,能明確的分別到你我,亦即要求一特殊性。在我們的構想當中,有沒有東西符合這些條件呢?身体﹐記憶﹐心靈……這些我們一般人對於自我的了解都不能滿足「我」的條件,這表示要麼是如休姆所言,自我只是由一束感觀知覺及記憶所構成的一種習慣,其實並沒有自我的存在;要麼是我們對「我」的條件是一種錯誤的理解。

我們當然不能放棄「我」,但是我們又覺得對「我」的理解是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在這裏,我們又碰到另一個困境。

(五)

沙特:「存在先於本質。」[3]

面對這樣一個困境,應該可以知道為什麼沙特會令我覺得如此震撼。沙特的意念或許為我們的問題找到新的出路。那麼先讓我們了解沙特的哲學對「存在先於本質」的意思。

沙特認為假設有人要製造一件品,例如一把剪紙刀,在這把剪紙刀還沒有被製造出來以前,我們知道,製造它的工匠的心中,必先存在這把剪紙刀是什麼形狀的﹐有什麼性質的﹐可以作什麼用途的,等等的概念。於是我們就說,剪紙刀的本質(概念)先於它的存在。而所謂人是由上帝創造,人性等等概念,即為本質先於存在的想法。沙特認為,如果上帝不存在,至少有一樣東西的存在是存在先於本質,這就是人。他說:「人首先存在,首先碰到各種際遇,首先活動於這世界——然後,開始界定他自己。」[4]人之所以為未被界定者,是由於開始時他本來就一無所有,稍後他才會成為某樣東西:他把自己塑造成為什麼即成為什麼。因此沙特說:「人除了自我塑造之外,什麼也不是。這是存在主義的第一個原則。」[5]

這是一個很新鮮的想法,在這種想法之下,對於我們一向所理解的自由﹐責任﹐焦慮﹐捨棄甚至絕望都有不同的理解。在這裏當然不打算把這些概念一一分析闡述,而是要進一步問,沙特這樣地理解人,究竟能否解決我們現在的問題。

既然人就是自我塑造外,什麼也不是,則沙特所要求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呢?沙特認為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他的自由表現在人有選擇的能力上,人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不受過去﹐現在所影響,人的將來是最重要的。換言之,人就是他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將來的他;不「是」他,而是他「所是」。這種對自由的理解,把自由看成可能性,把自由看成選擇,但是那樣的人如何選擇呢?他所根據什麼來選擇呢?這真的是自由嗎?

首先,對沙特而言,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基本的人生計劃」,這個計劃絕對由是由自己選擇的,故我們並不能推御責任,但是我們根據什麼選擇呢?沙特以為我們不可能根據什麼,因為作出選擇的是我們。如果我們去請教沙特我應該去打仗,還是留在母親身邊,沙特以為這時我己經作出了選擇,選擇了沙特的意見[6]。嚴格來說,我們是四無傍依,吊在空中的,所以我們才會焦慮。但算做什麼回答?我們仍然是依我們自己的喜好行事而已。

第二,沙特把自由作成可能性,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沙特一定不會把可能性看成科學上所言的可能性,科學上的可能性是概然性,概然性是受著過去的經驗所限定的,肯定並是沙特所言的自由。如果不是概然性的話,那麼會是什麼呢?我想,大概只有邏輯上的可能性,亦即只要人能想象得到,就有可能。但是這種自由有什麼用?我不知道我在被人用嚴刑拷問時講邏輯上的可能性有什麼用。

而沙特所言的負責任亦是如此。本來,就我個人認為,沙特所言自由與責任的關係的部份在沙特的哲學中是最為精彩的部份。它使我意識到原來我們日常所掛在口邊的自由只是不負責任的空談,而真的自由,真正的選擇是要負責任,是沒有籍口可言的。所以人其實時常逃避自由,害怕焦慮。但是,沙特所謂負責又是什麼一回事呢?。如果負責任的意思是承擔後果的話,則第一,承擔後果又是什麼意思呢?人是如何承擔後果呢?如果承擔後果的意思是負法律責任的話,則沙特所說的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第二,如果只是承認這是我所做的,則這種承擔又有什麼用?沙特所說承受後果肯定不是負法律負任,因為沙特會認為所有行動都是自己的自由選擇,所有道德規條都不能束縛人的選擇。而且沙特如果認為人是命定地自由,而這種自由又是不受過去所限制的話,則人如何負責任?所有要負責任的事情都是過去的事情。例如,照沙特所言,如果殺人犯,縱使他是為了親人報仇,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錯,在這情況下,他是否應該自首呢?還是不被過去的束縛,選擇逃亡呢?沙特面對此情況有什麼可能的回答呢?要麼是認為他要自首,但這樣則只表示他的自由的概念是有問題的。要麼是認為他逃亡,但是這就表是負責任的概念是空的概念,沒有什麼用。要麼認為他任何的選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則這就根本沒有回答一樣。

(六)

從現代多元社會到沙特的哲學思想,我們都不難發現,他們對自我的看法雖有不同處,但都可以說是一種選擇的自我。這種自我的最大毛病是,雖然要求人要有自己的人生目標,但是同時又把選擇人生目標的能力偷去,結果都可能淪為空談。

來到最後我們始終要回答一個問題:價值觀與自我有什麼關係?其實,本篇論文是想以現代價值多元主義的社會及沙特的哲學作為一個實例,在這些價值觀底下對自我的想法有什麼關係。所謂一個價值觀,其所指的是一個信念系統,在這個信念系統下,安置著不同的信念,為言些信念安排它們的位置。例如沙特的哲學,它會認為自由與人的可能性是同一的而又與責任連上關係;而多元社會則認為自由就是人的權利,例如言論自由這些權利,如果行使這些權利時沒有傷害他人的時候,行使者是不需要負出任何東西的,即不需要負責任。而這些價值觀的存在目的,當然是為了為人的行動作一根據而存在。而價值觀所首要解決的問題,毫無疑問就是人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問題,亦即是什麼是好的人生目標。由上面我們的分析指出,「我」﹐人生目標及價值觀三者其實是不可分的。但是,正如文初所說,這都不是本篇論文所關心的。本篇論文所關心的,面對多元價值並存的事實,我們由不能不作出一選擇的時候,我們有什麼根據去選擇自己的人生目標?可是,到現在我們所討論的都似乎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難道人生目標真的是要用人生的時間尋找?人的人生目標就是找尋人的人生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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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ierkegarrd,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p.169. 在這裏要補充的是:這裏當然並不完全是祈克果的意思,而只是借他的對主体的重視的想法而已。
[2]Alasdair MacIntyre, The Privatization of Good: An Inaugural Lecture.(C. F. Deleney, ed., The Liberalism-communitarianism debate, Lanbam, 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4),
[3] Jean-Paul Sartre, existentialism & humanism,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by Philip Mairet), p.27
[4] 同上,pp.26-28
[5] 同上,p.28
[6] 同上,p.35

199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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